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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背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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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爺爺,便會想起他的背。

爺爺的背日誌

爺爺是一位裁縫,聽父親講,爺爺小時候念過幾年私塾,十幾歲就出來學藝,一直從學徒、夥計做到了裁剪師傅,是典型的小手工業者,無產階級。後來,他和奶奶兩口子一起加入了合作社,當時又叫縫紉社,不久,爺爺便成了社裏數一數二的技術骨幹,專門負責門店的裁案,對外接待顧客。——爺爺在那個年代,應該也算是個名人吧,因爲我生活的那時只有兩三萬人的小縣城,像爺爺一樣手藝好的師傅屈指可數,而且他做事的裁縫店是縣城裏唯一的一家,直到我能記事後的七十年代,都是隻見他帶着徒弟在那個門臉兒不大的臨街鋪子裏忙碌,似乎社裏只有他們兩三個人。

我們小時候的外衣大多都是爺爺奶奶做。說“做”,其實不如用“改”更合適。我們年少時,加上姑姑的孩子,小兄妹有五、六個,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十多歲,爺爺奶奶經常是把大人穿小了的改成大孩子的,再把大孩子穿小了的改成小孩子的,所以,雖然那個年代物質相當匱乏,但我們幾個孩子好像都沒有爲了穿衣而發過愁。

記憶裏,爺爺的腰背一直都沒有直闆闆地挺起來過——他直起腰,也是中等身材——早先還好,年歲大了,更加佝僂得厲害,就像一把手拄的承重太多的柺杖。這應當也是一種職業病。因爲在那個光線不太好的門店裏,除了爲顧客量尺寸,記尺碼,開單子之外,爺爺大部分時間都是伏在一塊兩米見方的案上裁剪衣服,舒展腰身的功夫實在少的可憐。

我記得大約是在爺爺五十多歲的時候吧,有一天中午,我放學到他家——爺爺家和我家住裏外院,離我上小學時的學校很近,只有二三百米遠——見父親正幫着一位穿軍裝的醫生給爺爺按摩。爺爺坐在炕上,手抵着牆,後背正對着我。在醫生的治療暫停時,他已經扭曲成“s”形的脊柱正好遇上我好奇的眼光。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爺爺裸露的脊背,當時只是覺得有些特別,還在心裏嘀咕怎麼爺爺的背部就不同於我和父親的;後來長大了些,才懂得那是辛勞所致,就像每個人身上都會留下的歲月的痕跡,但打在他身上的烙印卻比普通人更深更重。時至今日,那條變形的脊柱還常常像擰好的麻花那樣在我的眼前晃動,可不知爲什麼,那個特寫鏡頭每每回放時,我只是覺得難忘,卻似乎從來沒有認爲難看過。

我的印象裏,爺爺的面容始終都是溫和的。他那張北方人特點很明顯的國字形臉上,極少見到愁悶,就算是偶然生氣,也好像裝出來的一樣,就像該生氣的時候不得不用面部表情來配合似的,一點都不會讓人感到害怕。我小時候功課也不多,下午五點多就可以離開學校了,一放學,除了去學校辦的小農場參加義務勞動,或者和同學們一起玩兒,會常去他做事的地方,而且多半會向爺爺要一毛錢到隔壁的小商店裏買零食吃——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爺爺當年每個月的薪水只有三十幾元錢,不僅要攢着給叔叔娶媳婦,還要接濟住在鄉下的小舅子一家六口人的生活。但即便如此,他也會豪不吝嗇、毫不猶豫地掏給我。

夕陽的光影裏,窗外的街道開始熱鬧起來。我坐在櫃檯前,一邊聽着街上傳來的市井聲,一邊看着一塊塊色彩比較單一的、黑的藍的灰的布料,在爺爺手裏的畫粉和剪刀下快速地變成衣服的形狀,心裏不知不覺就會涌上一種類似於觀看藝術表演的感覺——雖然那時我還沒真正弄明白什麼是藝術表演。只見爺爺先把布料打個對摺在案子上鋪展開,然後用畫粉靠着一米多長的直尺去勾勒,寥寥幾下,就按照事先量好的尺寸,畫出了顧客想要的樣子,如同一幅簡筆畫一般;接着他就握着一尺來長的剪刀,從容地剪下去,無論直角還是圓弧,剪刀過處,應聲而就,那把剪刀在他手裏隨心稱手,就像活了一樣。他的面前,不管是大塊的,還是邊邊角角,那些布料全都有用,領子、袖口、褲腰、衣服口袋、兜蓋兒等等,在剪刀下逐一成形,幾乎剩不下什麼來,很少有浪費。——我想,這也大概是人們肯找他做衣服的主要原因吧。埋頭的`間隙,爺爺的目光不時會擡起來掃向我,眼神裏那份我孩童時還說不清的慈愛,讓我渾身都會感到酥酥的,就像春雪在暖陽下融化的那種。——是啊,兒時的記憶裏,那間坐南朝北的鋪子雖不太明亮,但絲毫沒有妨礙我們祖孫二人享受彼此帶給對方的天倫!

爺爺是在他八十四歲那年的臘月去世的,距離奶奶離世已經有近二十年的時間。當時,我和父親都守着他在一個屋裏睡。爺爺先前得的是肺氣腫,出院後靜養,但他不多久就走了。他走的時候沒有一點痛苦,十分安詳,安詳到我們都不知道他離開的準確時間。那天早晨,外面飄着星星點點的雪花,我們洗漱完了覺得有點不對——平時醒的很早的爺爺,依然靜靜地側身睡着——去喊,不吱聲,試試鼻息,已然沒了呼吸。

給爺爺穿衣服的時候,我發現,他居然可以平躺着了,也就是說,他的背能夠伸展,不再是拱起的了。聽老輩人在旁邊講,人死了以後,全身骨節就會鬆弛,所以爺爺的背自然就直了。

願我的爺爺能夠一直這樣直着腰背,輕輕鬆鬆地,在天堂裏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