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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冷霜月半彎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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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坐在高高的玉米堆上,我裹着玉米的金黃,我變成了金童,赤着身子,一次次爬到半坡都被散架的玉米堆推下來。父親和幾個揚場的老手,揚着剛剛脫離出來玉米,玉米粒沾着秋天的寒氣在風中慢慢灑落,重重落在麥場上。透過長長的弧線,我看見父親兩鬢的汗珠一顆一顆的,比玉米粒還大,那時候我就想,長大了我也要揚玉米,揚出父親面前那樣一大堆一大堆的玉米!

歲月冷霜月半彎日誌

秋天早早來到了村莊,樹上的棗兒一大片一大片的紅。地裏的糜子和蕎麥抻着脖子,蕎麥的葉子已經全部落光了,頭頂上三三兩兩的籽粒兒無精打采的像是快要支撐不住了。父親將隊裏的勞力分成兩半,早上趁着露珠,所有的勞力統統下地割蕎麥。說是割,其實是拔,諺語裏有:千勁蕎麥萬勁糜子,意思是蕎麥杆很脆,沒有糜子杆那麼柔韌。地裏的蕎麥上鋪着厚厚的霜。

有霜沒霜,到了八月十三這都算過了八月中了。隨着秋收、秋種,轉眼就到九月底,早晨人呼出去的氣都白茫茫的。地上的青草弓着腰,麻雀縮着腦袋,蓬散着羽毛,遠遠看去就像結在樹上的.一枚枚風中搖曳的乾果。父親總是半夜起來,我被他劇烈的咳嗽聲吵醒。父親使勁抽着鷹骨頭做的旱菸鍋,劣質的旱菸嗆得父親在炕上顫慄起來。

母親翻過身來用手拍着父親的背,父親的汗衫不時因爲身體的震動而從身上滑落下來,母親掖着父親的汗衫有些慍怒,抱怨父親,那麼薰的少吸一口就把你餓死了?父親乾脆坐起來,把母親推進被窩,爲母親蓋好被子。父親這時才點起煤油燈,再次填滿旱菸,從炕蓆子下抽出一根麻桿子,紅紅的火焰映着父親惆悵的臉。

父親說:“蕎麥見霜籽粒落光,蕎麥結着三個半籽不說,都落光了,今年麥子欠收,苞谷又遭乾旱,國家的公糧任務都成問題,哪有社員的。看來就只能指望地裏的穀子和蕎麥糜子了,糜子還行,唉!今年光景又不好。”父親又一次重重地嘆了口氣。父親是生產隊長,生產隊不算大,土地不算多。但祁連山的雪水有時候就像營養不良的奶媽,愣是擠不出一滴雨水來。

秋天的早上,村莊慵懶的醒來。三三兩兩的社員從村莊的周圍涌來,父親坐在大榆樹底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菸。父親早早來到這兒,他每天的號令就是把老榆樹上的這半截鐵軌,一根半截鋼筋長年累月的敲出聲來。累年的敲打,鐵軌上留下一處深深的瘢痕。鐘聲不緊不慢,晃晃悠悠,猶如歲月,貧瘠而無力。

鐘聲響過三遍之後,生產隊的勞力前前後後都算到齊了。所有的勞力趕在天大亮之前要下地,全部在蕎麥地裏排好陣勢,各就各位,地裏手拔蕎麥的聲音不亞於鐮刀的聲音。零零散散的蕎麥橫亙在大地上,蕎麥紅紅的杆分明是拔蕎麥的人手心裏捋出的血。蕎麥地裏撒着秋蘿蔔,家鄉人叫“紅甜兒蛋”。這種蘿蔔脆而甜,個頭不大,但能放住,擱一個冬天都不壞。這也是父輩們冬天賴以見吃的菜蔬。

太陽高高的升起來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蕎麥地空空的冒着熱氣。坐在埂上休息的人們剝着秋蘿蔔的皮,咔嚓咔嚓生吃着,算是充充飢解解渴。拔完一片蕎麥就開始拔糜子了。糜子和蕎麥屬於複種,是小麥收完後下播的。但大都是冬小麥收後的茬地,正是頭伏,澆過水後三天就能播種了。糜子下種的時候必須在茬地裏地裏撒上碳銨一類的短效化肥,再把糜子種均勻的撒兩遍就開始犁地了。家鄉有句話說:蕎麥糜子撞破皮子。意思就是下種不要深。蕎麥是等把地犁過後,在開始在墒地裏撒,然後用木頭耙把土墒耙平就行了。糜子屬於穀類作物,碾下皮來的穀子叫小米,糜子碾下皮來叫黃米。糜子的米比穀子的米稍大些,米質也沒小米的那麼好。糜子上了場,可把的糜子擺開挑選,頭大而且杆子硬的,把糜子捋下來,分給社員扎條帚,用來家裏打掃衛生。糜子和穀子打下來不給國家交,全都分給社員食用。

這一年秋,雨水多,糜子豐收,豐收的糜子彌補了地裏欠收的蕎麥。吃過早飯之後,父親又到老榆樹底下敲那半截鐵軌,咣咣的聲音催促着社員碗裏清洌洌的小米湯,小米湯上漂浮着地裏的胡蘿蔔和土豆。這個季節,生產隊裏的胡蘿蔔和土豆還沒下來,但每家每戶碗裏都有這貨色。

父親知道這是咋回事。上午的活開始了,任務是打棗。男的手持一根長棍,女的提着家裏的芨芨草編制的筐。壯年的男子爬樹,年紀大一點的敲打捱着地上的樹枝。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音過後,地上厚厚的一層棗子,女人們圍在樹下,嘴裏吃手裏撿,磨磨蹭蹭半天撿不上半筐。打棗的男人們蹲在一起抽着旱菸,你一口我一口,他們已經吃膩了棗子,抽一口煙,換換口味。父親開始耍脾氣,先是罵年輕的女人,罵得女人們面面相覷,憋了半天的尿也不敢尿去。霎時,樹下就像颳起了龍捲風,只見樹葉不見棗。

深秋的日子短的就像剪掉了半截,沒幹多少活就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了。打棗的男人開始往架子車裝棗子,女人們陸陸續續回家做飯。往年打棗的時候,父親都要檢查撿棗子的女人,口袋裏的棗子都要搜出來交公。今年父親沒有這麼做,父親看着女人們鼓鼓的口袋,佯裝沒有看見。或許父親動了惻隱之心。

上年秋天,二哥和一羣夥伴放學回家,在外生產隊的樹上順便摘了幾個棗子,結果叫那個隊的隊長趕上來用棗樹枝把二哥揍了一頓。那年頭,糜子碾下來的糠都要推成麪粉做饃饃,鮮棗簡直就是稀罕物。父親沒有罵二哥,二哥倒嚇得不敢回家吃飯,害得母親和父親四處找了一個下午。

那天中午,父親和母親都沒吃飯。當記憶一步步逼近我的時候,我在秋天的大地上彷彿看見父親低着頭,琢磨着秋天的莊稼和來年的希望。當然,那也是一個生產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