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公交車的幸福人生感悟

喜歡坐公交，閒來無事，常會準備幾個硬幣，隨意踏上一輛，找個角落，無休止地坐下去，直到司機從後視鏡裏，窺見超強坐功的我，高聲嚷嚷着將我攆下去。但還是改不了惡習，照例找另一輛來，從那一擁而上的人羣裏，尋見平常人的喜樂與煩惱。

總覺得公交是最能瞥見生活本質的處所，平日掩蓋了的自私與憤懣、得意與虛榮，全在這陌生的聚合地，一一地釋放出來。或許你對面辦公桌上那個始終帶着溫柔微笑的女子，會對着將座位搶去了的滿身油漬的打工仔，來句地道的國罵。或許你最尊崇的一個老師，在公交開過來的時候，會跟提了菜籃子的大媽大叔們一樣，施展渾身解數，爲那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奮力前衝。或許平素你總是躲着走的民工，看到你行動不便，會忽地紅着臉將座位讓出來。或許你正抱怨世態炎涼的時候，突然有人斜靠過來，低聲提醒你，小心車賊。我曾經納悶公交裏輕易見不到美女與熟男，想來些高品位的“豔遇”都不可得，朋友便笑說，你忘了只有窮學生和平民百姓纔會氣喘吁吁地擠公交了，那些事業有成的白領，除了開私家車，就是打的，誰肯降下尊嚴，將自己揉成一團破敗的棉絮，塞進沙丁魚罐頭似的公交車裏呢？我這才醒悟，且心內喜悅，原來這公交車裏，窺見的，是如我一樣素常人的快樂與煩擾。

公交是最開放也最隱祕的地方，陌生人之間的摩肩接踵，讓你暫時將那生活的不快忘記，轉而投身到這火熱的熔爐裏來。於是你的.頭髮亂了，鞋帶鬆了，妝容花了，但我們在橫穿過吵嚷的人羣時，卻很奇怪地對此漠不關心。只有到了公司門口，你纔會從對面鏡子裏，突然驚醒，忙忙地衝到洗手間裏去，補了妝，整了衣，這才重增了信心，踏進充溢了競爭的辦公室裏去。常常是在公交上，我們纔會看到一些人生活的尷尬與粗糙。一個背了公文包的男子，面容嚴肅，神情驕傲，名牌的鞋子上，卻是佈滿了塵灰。一個頭發一絲不苟的女人，妝容豔麗張揚，但是白色的披肩上，卻散落了枯死的長髮和頭屑。一個退休的老教授，一臉的學識，但那衣服上破損的小洞，卻是無意中讓人窺見了他晚年的落寞和孤單。這是生活與我們開的玩笑吧，在最散漫無爭的時刻，將我們拼命要護佑遮掩住的東西，那麼輕易地就展示給不相識的人看。

大多數的坐客，都是在我們的記憶裏，來了又去，留不下絲毫的痕跡。但還是會有一些人，在同行的短短一程裏，即將你的視線與心靈，牢牢地攫取祝曾經見過一個女子，在公交車上旁若無人地哭泣，周圍的人，皆是冷淡地看過來，目光裏帶着一點點探詢與好奇。她中途上車的時候，就在拭淚，發過幾個短信後，便不能自抑地哭出聲來。公交車載着滿滿的人，寂然無聲地一站站開着，女子的哭聲，自始至終都無人來安慰。但她當是喜歡這樣的冷漠吧，因爲恰恰是這樣淡漠的處所，讓她可以自由無阻地將心內的哀傷，化成眼淚流瀉出來。我知道很多人的淡然裏，其實有如我一樣的猜測與念想，迫切地希望看到這個謎團的真相。這有些像看電影，儘管知道或許故事平淡無奇，但還是堅持到最後一刻，等那結局的到來。當然好多人忙着趕路，不過是匆匆一瞥，便忘記了那女子的眼淚，跳下車去繼續自己的生活。如我一樣的閒人，果然是不多，我一直坐在那個女子的對面，裝作漫不經心地，看她。當是一個活得認真的人，因爲我注意到她手上淡藍色的蔻丹，塗到潔淨柔和的視覺效果，玉米穗似的頭髮，也是精心打理過的，風從車窗裏吹進來，便聞見了牌子洗髮水的清香。

突然喜歡上這個女子，但依然堅持着沒有將手中的紙巾遞過去，我知道這不僅會讓她難堪，亦會讓她的眼淚收回去，回覆到那個人前隱忍矜持的女子。而這樣的捆縛與壓抑，太久了，她需要此刻安靜無擾的時光，來放縱情感。我一直默默地陪伴着她，且固執地將自己曾經四處亂施的同情，閉鎖在心裏。我想原來如此疏離的公交，有時候也是可以溫暖我們寂寞的心靈的。

是快到終點站的時候，那個女子很決絕地撥通了一個人的手機，而後平靜地說出一句話來：我們，可以到此爲止了，你再不用來負我。真的是一個爲愛情心傷的女子，但哭過之後，懂得放手，是聰明的。她或許不知，但旁觀的我，卻是替她感謝這路擁擠的公交——是完全陌生的環境，讓她的心，可以如一襲日間華麗的衣衫，在夜色裏，徹底地鬆弛下來。

車到終點的時候，有人大聲地在站牌下笑着喊她，大約是閨中的朋友。她亦即刻便擦去了眼淚，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調侃道：你那跟屁蟲怎麼捨得放你出來？我在她們的嬉笑裏，看已沒有幾個乘客的公交車，知道自己也該下車，走入洪流一樣迎面喧囂而來的生活裏去了。

而下一輛開過來的公交車裏，會不會有幸福，與我相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