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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美麗的現代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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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雨巷》

那些美麗的現代詩

撐着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着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於着

冷漠,悽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悽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裏,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願我在將來的時候最後的時間裏看見你

撐着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着愁怨的姑娘。

杭州曲曲折折的小巷裏,江南煙霧濛濛的細雨中,詩人戴望舒擎傘而來,他遇見了一個擎着油紙傘行來的女子,孤獨的他,哀怨的她,她朝他走來,他向她走去,兩個人,在此有生最美之年,狹路相逢,相逢在一個杭州的小巷裏——此刻,他正在世上此處行走,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走向她;而此刻,她正在世上的此處走,無緣無故地走,走向他。而四周煙水茫茫,流匯在他們這兩朵孤舟下,只爲掀起浮世的滄浪,讓這兩艘人世裏孤獨的小船在諾大江湖裏相遇。

而相遇之後呢?她嘆息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錯舟離去,她像夢中飄過的一枝丁香,像夢一般地悽婉迷茫。

彷彿從未相遇,既不回頭,也沒不忘,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獨留一個詩人在雨的哀曲裏,在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的杭州小巷裏,以爲是夢,他在杭州的一個小小雨巷裏做了一個夢。然後他彷徨在這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他希望能再飄過一個丁香一樣地,結着愁怨的姑娘。

他這一彷徨,就彷徨盡了一生,也再未遇到過那個女子,那個丁香一樣結着愁怨的姑娘。

其實,他曾經遇見了她,以爲他可以抹去這個姑娘那結着的丁香般的愁怨的,但是,其實,那結着丁香般愁怨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她的哀怨她的寂寞她的悽清,皆不爲他而生,而他一生的哀怨、寂寞和悽清,卻皆因她而來。他窮盡一生,都再未走出這條杭州的雨巷。

那一年,他爲了躲避***的抓捕,跑到朋友施蟄存的鄉下家裏小住,於是在這裏,他遇見了她,這個比他小五歲的少女,他夢中的如丁香一般結着愁怨的姑娘,這個叫施絳年的女孩,她是施蟄存的妹妹。

在1927年的此刻,夢想光臨,戴望舒遇見了那個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裏走過的,像丁香一樣結着愁怨的姑娘。

1928年8月,他這一首美麗的《雨巷》發表在《小說月報》上。

與他一起住在施蟄存家的杜衡後來回憶說:“《雨巷》寫成後差不多有一年,在聖陶先生代理編輯《小說月報》的時候,望舒才突然想起把它投寄出去。聖陶先生一看到這首詩就有信來,稱許他替新詩的音節開了一個新的紀元。”

是的,這是一個新紀元,也是詩人的新紀元。我們得到了一個筆名叫戴望舒的“雨巷詩人”。望舒,是神話傳說中替月亮駕車的天神。又名“纖阿”,指美女姣好貌。又指山名,有女子處其巖,月曆數度,躍入月中,因爲月御也。屈原《離騷》有:“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說他坐着龍馬拉的車子上下求索,前有月神望舒開路,後有風神飛廉跟班。

而這也是詩人月亮下的一個夢,他如那站在纖阿山的女子,在月亮經過幾度後,躍入月中,從此成了寂寞的嫦娥,從此不再有愛。這年他22歲,正是談戀愛的最好年齡。

據戴望舒跟第一任妻子穆麗娟生的女兒戴詠素說:“我表姐認爲,施絳年是‘丁香姑娘’的原型。施絳年雖然比不上我媽以及爸爸的第二任太太楊靜美貌,但是她的個子很高,與我爸爸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很相配,氣質與《雨巷》裏那個幽怨的女孩相似。”

她不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美的女子,卻是他一生中最愛的女子。

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

我的戀人是一個羞澀的人,

她是羞澀的,有着桃色的臉,

桃色的嘴脣,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爲她是羞澀的,

而當我依在她胸頭的時候,

你可以說她的眼睛是變換了顏色,

天青的顏色,她的心的顏色。

她有纖纖的手,

它會在我煩憂的時候安撫我,

她有清朗而愛嬌的聲音,

那是隻向我說着溫柔的,

溫柔到銷熔了我的心的話的。

她是一個靜嫺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愛一個愛她的人,

但是我永遠不能對你說她的名字,

因爲她是一個羞澀的戀人。

——《我的戀人》

在遇見她的這一年,爲了她,他寫了很多詩。

在她的眼裏,他不符合自己對於愛情的想象,滿臉都是兒時因爲天花而落下的麻子的他,不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但是他摯烈地愛她,她因爲他的愛而被動地有時愛他。而她的被動和猶豫,在他眼裏,就成了羞澀的戀人。

他想了很多很多要跟她說的話,想跟她說爲什麼薔薇有金色的花瓣,爲什麼你有溫柔而馥郁的夢,爲什麼錦葵會從我們的窗間探首進來……想了那麼多的話,爲的是她到他這裏來的時候,自己好告訴她。可是他“羞澀”的戀人卻很少赴約,讓他苦苦陷入一場單戀。

這段期間,詩人“走遍了囂嚷的酒場,我不想回去,好象在尋找什麼”。他夜夜笙歌,只因想要忘記她,又或者想要找到她。因爲看着那些舞女,詩人總恍惚覺得她們:“有着意中人的臉,春花的臉,和初戀的心”。

施蟄存回憶起他與戴望舒的這段生活時說。他們每天飯後就“到北四川路一帶看電影,或跳舞,一般總是先看七點鐘一場的電影,看過電影,再進舞場,玩到半夜纔回家”。

他的初戀是丁香色的幽怨,他的失戀,詩人說是“絳色的沉哀”。他心愛的人的名字就有一個絳。

1929年4月,戴望舒將這些初戀之詩收集在一起,出版了他身爲詩人的第一本詩集《我底記憶》,扉頁上分別用法文和拉丁文寫上了三行句子:

給絳年

願我在將來的時候最後的時間裏看見你

願我在垂死的時候用我的虛弱的手握着你

最後,詩人用生命作抵押,祈求着少女用一顆心來交換。愛在他面前是捂着耳朵的,所以他要千呼萬喚;愛還是聽不見,於是他站在了高高的樓上,對着心上人發出振聾發聵的呼喚。

他跟少女說,如果不跟他在一起,他就去跳樓自殺。看着這樣一個得不到自己的愛而寧願去死的詩人,少女心軟了,同意了他的求婚。戴望舒急忙趕回杭州,催父母到松江到施絳年家裏提親。在施蟄存的支持下,1931年9月,戴望舒跟施絳年舉行了訂婚儀式。

他知道,光有訂婚還不夠,不夠擁有這個丁香的少女。詩人渴望着他們結婚的那一日,唯有結婚,這場苦戀才能塵埃落定。

他以爲戀人會說出那一句“我願意”,但是沒有,少女緊緊閉着嘴脣,在兩個人的沉默裏,詩人說:“雖然殘秋的風還未到來,但我已經從你的緘默裏,覺出了它的寒冷。”

施絳年只肯戴望舒去法國留學歸來後再成婚,於是詩人出發了。

1932年10月,詩人登上了開往法國的郵輪。這一天,詩人寫下了日記:

“今天終於要走了。早上六點鐘就醒來。絳年很傷心。我們互相要說的話實在太多了,但是結果除了互相安慰之外,竟沒有說了什麼話,我真想哭一回。……最難堪的時候是船快開的時候。絳年哭了。我在船舷上,丟下了一張字條去,說:‘絳,不要哭。’那張字條隨風落到江裏去,絳年趕上去已來不及了。看見她這樣奔跑着的時候,我幾乎忍不住我的眼淚了。船開了。我回到艙裏。在船掉好了頭開出去的時候,我又跑到甲板上去,想不到送行的人還在那裏,我又看見了一次絳年,一直到看不見她的紅絨衫和白手帕的時候纔回艙。……飯後把絳年給我的項圈戴上了。這算是我的心願的證物:永遠愛她,永遠繫戀着她。躺在艙裏,一個人寂寞極了。以前,我是想到法國去三四年的。昨天,我已答應絳年最多去兩年了。現在,我真懊悔有到法國去那種癡念頭了。爲了什麼呢,遠遠地離開了所愛的人。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回去了。常常在所愛的人、父母、好友身邊活一世的人,可不是最幸福的人嗎?”

是啊,他爲什麼要離開呢,這一離開,他就永遠地失去了他丁香般結着愁怨的女孩。

1935年春天,戴望舒在法國參加了反法西斯遊行,結果被學校開除,只好啓程回國。

今天,他曾就讀的里昂中法大學的校園,還爲戴望舒種了一叢丁香樹,旁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着中文“紀念中國詩人戴望舒里昂中法大學學生”。

詩人回了國,才知道,他的新娘已不在,被一個冰箱推銷員拐跑了。分手的時候,戴望舒打了他的心上人一巴掌,所有的愛戀悲歡在這一巴掌裏都化爲了灰燼。

這場一個人的愛,持續了八年,終以你已成爲別人的新娘而告終。

詩人的夢碎了,躺在牀上的寂寞的詩人看着自己牀單上的繁花,花開極盛,卻不會有結果,心灰意冷已沒了做夢的心情的詩人唯有在屋檐下淅淅瀝瀝的雨滴中去尋追夢的叮咚,夢已成空!

遼遠的牧女的羊鈴

搖落了輕的樹葉。

秋天的夢是輕的,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

於是我的夢靜靜地來了,

但卻載着沉重的昔日。

唔,現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

她來帶來了詩人的夢,她走帶走了詩人的夢,從夢中醒來的詩人總是忘不了夢裏時,可是每次要回到夢中,詩人又不堪忍受要跨過如此沉重的分手的昔日才能抵達美好的最當初,最當初,初遇初戀還沒有劫後的傷傷重重……

失戀的戴望舒在人生低谷的時候,遇到了他第二個雨巷裏的姑娘,那是現代小說家穆時英的妹妹。當時穆時英安慰他說:

“咳,施蜇存的妹妹有什麼了不起,我的妹妹比他妹妹漂亮十倍,我給你介紹。”

果然,穆時英的妹妹穆麗娟比施絳年漂亮,比戴望舒還小12歲,詩人重新又拾起了戀愛的信心。

1935年冬天,他們就訂了婚。離他和初戀決裂不過一個夏秋的時間。

1936年的初夏,本正要結婚的戴望舒,不想父親在此時去世,按照習俗,應該守孝一年,不能結婚。但戴望舒他怕,一年之後,他又會再次失去愛情。在愛情面前,他的心不會變,但再是不變的心也經不住流年的變化。於是,戴望舒逆節而行,如期舉行了婚禮。

不久他們生下了第一個女兒,戴詠素,小名朵朵。

結婚後三年,抗日戰爭爆發,詩人舉家逃難到了香港。在那裏,他出任了《****》副刊的主編。在這亂世浮城裏衆人都在爲生計辛苦奔波時,他們有了自己的一座小洋樓,還有了個小菜園子,取名“林泉居”。

這是多麼讓人羨慕的幸福的生活啊。可是,跟這個美麗的妻子結了婚,詩人卻很寂寞。他說:

園中野草漸離離,

託根於我舊時的腳印。

給他們披青春的綵衣;

星下的盤桓從茲消隱。

日子過去,寂寞永存,

寄魂於離離的野草。

像那些可憐的靈魂,

長得和我一般高。

我今不復到園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多麼悲涼的話。他的激情都給了雨巷的初戀,當細水長流的時候,詩人的心如魚沉湖底,不爲落花驚,不爲波瀾驚。而他的妻也很寂寞,穆麗娟對爲他們寫傳的作者王文彬說:“家裏像冰水一樣,沒有任何往來,他是他,我是我,書本第一,妻子女兒是第二。”

匡匡在《七曜日》裏說:“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

穆麗娟找到了這個將她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她驚,免她苦,免她四下流離,免她無枝可依的人。可是,她找到的那個人卻是拿了一個漂亮的玻璃瓶,把她裝在裏面,然後小心地蓋上幾顆鵝卵石,輕輕地鋪上細沙,裝滿水,擰緊瓶蓋。然後自己獨自一個人彷徨在雨巷,希望再次相逢,逢到那個結着丁香一般愁怨的姑娘!

詩人的心底裏,始終忘不了初戀。

戴望舒曾爲電影《初戀女》

作了一首詞: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斷遙遠的雲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

你呀你在何處

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

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

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

我的夢和遺忘的人

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終日我灌溉着薔薇

卻讓幽蘭枯萎

戴望舒的外甥女鍾萸說:“有一部電影叫《初戀女》,是戴望舒作詞、陳歌辛作曲的。它這個裏面就是說,忘不掉施絳年,他說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的夢中忘記你,現在就是我每天在灌溉着薔薇,卻讓幽蘭枯萎。就是,幽蘭是施絳年,他心裏想的。穆麗娟是薔薇,有刺的。”

儘管這段初戀早已荒蕪,但在詩人心中的這座荒園裏,一直都有蘭草葳蕤。穆麗娟曾對人說:“我們從來不吵架,很少談談,他是他,我是我。從小家裏只有我一個女孩子,家庭和睦,環境很好,什麼時候都不能有一點不開心。看戴望舒粗魯,很不禮貌,我曾經警告過他,你再壓迫我,我要和你離婚。戴望舒聽了也沒有說什麼。他對我沒有什麼感情,他的感情給施絳年去了。”

1929年戴望舒出版的詩集《我底記憶》裏,有一詩說他得不到那初戀的女子時的傷心:

我如今已厭看薔薇色,

一任她驕紅披滿枝。

心頭的春花已不更開,

幽黑的煩憂已到我歡樂之夢中來。

我的脣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聽見幽靈低訴。

去吧,欺人的美夢,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癡想。

我頹唐地在挨度這遲遲的朝夕!

我是個疲倦的人兒,我等待着安息。

那個時候,他稱他的心上人爲小薔薇,因爲得不到她的愛,讓他的心憂鬱了;可是經年以後,薔薇卻成了他的妻,而那個離他遠去的初戀,成了那一朵幽蘭。而這首怨憤的詩從似水流年裏渡來,卻正是在說他此時的妻,他眼中有刺的薔薇。

穆麗娟等了五年,都等不到詩人的愛。1940年,她的哥哥因爲汪精衛僞政權主辦《中華日報》副刊《文藝週刊》而被人暗殺,穆麗娟得到消息之後痛哭流涕,戴望舒卻當衆呵斥她:“你是漢奸妹妹,哭什麼勁?”這一點讓穆麗娟深感受傷。其實以穆麗娟敏感的身份,戴望舒當衆訓斥恰恰是在幫她,但是她不能理解。而半年後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穆麗娟的母親在上海病逝,戴望舒卻扣下了報喪電報,沒有告訴穆麗娟。也許他是不想穆麗娟再捲進那個被人視爲漢奸的家庭,在詩人的眼裏,她是他的妻,就是獨立的該保有乾淨身份的人,但是太過理性的決斷,卻狠狠傷了人情。

一日,穆麗娟穿着大紅衣服,被朋友說“你母親死了還穿大紅衣服”,此時她才知道噩耗。

他愛她麼?也許愛,就像愛一隻美麗的蝴蝶一般,要把她裝到玻璃瓶裏收藏起來愛,而不是把她當作一個女子一樣愛。

大受傷害的她,典當了首飾,帶着女兒趕回了上海。料理後事後,她決定放棄這段婚姻,獨自留在上海。

戴望舒此時急了,他知道盡管自己對初戀念念不忘,但他離不開與他成婚的妻。他趕回上海,跪下來求她,也換不來她的回頭。

而此時,上海汪***宣傳部次長鬍蘭成想要把戴望舒留在上海辦報紙,他派人跟戴望舒說,只要答應,就能保證穆麗娟回到他的身邊。但是戴望舒拒絕了,不說愛國的原因,單是以強迫的手段逼她歸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三天後,戴望舒獨自回到了香港。而此時詩人才知道,他愛的是她,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初戀,他心灰意冷。

你離去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這麼愛你。可是你又在哪裏?

戴望舒在1941年8月的日記中寫道:“她說她的寂寞我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這其實是不然的。我現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個時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沒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爲有事情去的,我哪裏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悶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卻不想到我。”

1941年元旦,穆麗娟收到了戴望舒的一封信,打開一看卻是一封絕命書:“從我們有理由必須結婚的那一天起,我就預見這個婚姻會給我們帶來沒有完的煩惱。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許你將來會愛我的,現在幻想破滅了,我選擇了死。離婚的要求,我拒絕,因爲朵朵已經五歲了,我們不能讓孩子苦惱,因此我用死來解決我們間的問題。它和離婚一樣,使你得到解放。”

穆麗娟看後嚇壞了,去找戴望舒的姐姐戴瑛,戴瑛覺得曾經以**施絳年跟他訂婚的弟弟,恐怕又故伎重演,她不相信弟弟會真的自殺,她說,戴望舒已經自殺過一次了,他是死不了的。

但這一次,戴望舒真的服了毒。得不到愛情,他比初戀那一次的死意還要決絕。幸虧被朋友救了,但他的死志,沒有換來穆麗娟的回心轉意,她說:“今天我將堅持自己的主張,我一定要離婚,因爲像你自己所說的那樣,我自始就沒有愛過你!”

他終究挽回不了她的心。戴望舒不得不退讓一步,雙方辦理了爲期半年的分居協議,期間穆麗娟和朵朵的`生活費由戴望舒負擔。

在這半年裏,他相信他還有機會,他不斷地寫信給她,把婚後一家人幸福的照片細心地整理出來,寄到上海,希望能打動她。

在相冊的扉頁上,他寫道:“麗娟,看到這些的時候,請你想到我和朵朵在等待你,等待你回到我們這裏來,不要忘記我們。”

但是她一直沒有回來。

不久香港淪陷,他們的通信徹底中斷。而留在香港不肯跟一衆文人去往大後方的戴望舒被日本以宣傳抗日的罪名抓去,被灌過辣椒水,坐過老虎凳,受盡各種折磨,幸虧朋友幫助,將其保釋出獄。

之後,戴望舒到大同圖書印務局擔任編輯。這個印務局受日本文化部管制,但是他悄悄地利用工作之便暗中挑選來自東京的各種書報雜誌交給敵後工作者。而詩人的這段經歷又在抗戰後被人指控爲漢奸。但是詩人說了,他留在這裏,是爲了《等待》:

“把我遺忘在這裏,讓我見見屈辱的極度,沉痛的界限,做個證人,做你們的耳,你們的眼,尤其做你們的心,受苦難,磨鍊,彷彿是大地的一塊,讓鐵蹄蹂踐,彷彿是你們的一滴血,遺在你們後面。”

然後,詩人在這裏碰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三個女子,也是最後一個女子,之後他孤獨地死去。

她是他們印務局的抄寫員,叫楊靜。

詩人又重新做起了一如當年的夢:

夢會開出花來的,

夢會開出嬌妍的花來的:

去求無價的珍寶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海底裏,

深藏着金色的貝一枚。

……

當你鬢髮斑斑了的時候,

當你眼睛朦朧了的時候,

金色的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懷裏,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邊,

於是一個夢靜靜地升上來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

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在你衰老了的時候。

在你衰老了的時候,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是的,寫完這首詩的十年之後,變得衰老的詩人的夢中依然會開出嬌妍的花來。

詩人是高高的冰山上的金色的貝,歷經了九年大海的航行,歷經了九年冰山的攀登,從九年海水的養育到九年天水的養育。

金色的貝一覺而起,眼前廣闊的海洋已坐化在喜馬拉雅山上,曾經的海誓都化作山盟,築成的豐碑都是詩人胸中不滅的愛情的希望。當金色的貝吐出桃色的珠,當詩人從黑髮的少年變成白髮的老者,他依然擁有和守候着一個嬌妍的夢。

1943年1月23日,戴望舒正式寄出了離婚契約,女兒跟着他,他和穆麗娟的感情畫下了終點。

他又娶了這個漂亮的年輕的女子,一如他夢中的雨巷遇見的那夢中的丁香般結着愁怨的少女,但是他又只是把她收藏在家中,與她一起生活,卻在愛着前妻。

曾經他在前面的婚姻裏懷念着失去的初戀,如今他又在第二次婚姻裏懷念着失去的愛戀。

我等待了兩年,

你們還是這樣遙遠啊!

我等待了兩年,

我的眼睛已經望倦啊!

……

我守望着你們的腳步,

在熟稔的貧困和死亡間,

當你們再來,帶着幸福,

會在泥土中看見我張大的眼。

這是生之絕望的句子,這是一個愛人愛到低到塵埃裏卻依然開不出花的詩人。

詩人寫這詩的時候是1943年12月31日,新年的前夕,而他這年的5月就已跟年輕的漂亮的楊靜結了婚。

穆麗娟離去後,詩人陡然發現其實自己愛的一直是她。離去了,現任的妻變成了薔薇,而穆麗娟由有刺的薔薇變成了幽蘭,在他的心谷裏兀自芬芳。

詩人每一次相愛都在錯位,錯把愛戀給了心間隱祕的那位。

不珍惜眼前人,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劇。

而他也吸取前一次婚姻失敗的教訓,努力不冷落新妻,爲她寫詩:

不如寂寂地過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薰沐,

一旦爲後人說起時,

但叫人說往昔某人最幸福。

他說他很幸福,真的嗎?在他寫的那麼多懷念前一段感情生活的詩裏,夾着這麼一首詩,似乎是,詩人以爲他只要說出“我很幸福”這幾個字,他就真的很幸福了。

但女人是敏感的,於是她愛上了鄰居那熱情的有婦之夫。

1948年末,楊靜愛上了住在同一幢房子裏的一位蔡姓青年,向戴望舒提出離婚,戴望舒做了種種努力也未能挽回這個年輕的妻子的心。他夢中的少女,都結着丁香般的愁怨,那怨卻不是等他去撫慰,而是都因他而起,而最後都一一離開了他。此時一直很樂觀向上的詩人跟朋友總搖頭說:“死了,這一次一定死了。”五年,又是五年,詩人的愛情只有五年的保質期,一過了五年就要開始腐爛敗壞。

因蔡姓青年的妻子執意不肯離婚,楊靜最終未能與蔡結婚,但她也不願意回到戴望舒的身邊。

此時,戴望舒帶着兩個女兒來到了北平,參加了新中國的建設,他給楊靜寫信,極力要求她北上:“我一直對自己說,我要忘記你,但是我如何能忘記!每到一個好玩的地方,每逢到一點快樂的事,我就想到你,心裏想:如果你在這兒多好啊!……真的,你爲什麼拋開我們?”

“我倒是希望你到北平來看看,索性把昂朵也帶來。現在北平是開滿了花的時候,街路上充滿了歌聲,人心裏充滿了希望。在香港,你只是一個點綴品,這裏,你將成爲一個有用的人,有無限前途的人。”

但是終究未果。

晚年的楊靜回憶說:“那時候自己年齡太小,對他了解不多,也沒有想到要好好了解他,現在看來,可以說是一件憾事。”

在新中國的天下,詩人不再寫詩。有朋友問問他寫了多少詩,他說:“在明朗的天空下,到處是詩,但詩人的筆無以寫出人民的歡樂於萬一。”

1950年2月28日,不再寫詩的詩人孤獨地去世。曾經,他跟他的初戀說:“願我在最後的時間將來的時候看見你,願我在垂死的時候用我的虛弱的手把握着你。”

但在詩人“最後的時間將來的時候”,他一生摯愛的三個女人沒有一個在他身邊。

垂死的時候,詩人“虛弱的手”握着的不是愛人的手,而是一支針筒。

這段期間他一直自己給自己打麻黃素針治療哮喘。而這一天,爲了早日痊癒,早日完成新中國交給他的任務——《論人民民主專政》的法文翻譯,他加大了劑量,卻孤獨地死去了:

我的嬌麗已殘,

我的芳時已過,

今宵我流着香淚,

明朝會萎謝塵土。

熱愛的那些女子都已經離去,但戴望舒生前身後至少還有一個人一直作爲摯友陪着他,在他去法國留學時,把自己賺的全部工資都寄給他作生活費,而在他去世後,一直整理着他的遺作。

他說:“對亡友的職責,只是爲他經營身後事。一個文人的後事,不是處理他的錢財,而只是幫助整理遺作併爲之謀求刊行。”33年後,《戴望舒譯詩集》出版。

他就是施蟄存,施絳年的哥哥。而他夾在他們的感情之中:

“一個是我的大妹妹,一個是我的親密朋友,鬧得不可開交,亦純屬他們自己私人之事,我說什麼好呢?當年此事發生時,我就不管此事,一切採取中立態度,不參與也不發表意見,更不從中勸說或勸阻。”而詩人和他妹妹的分離,也從未影響他與詩人的友情。

當詩人生命中的熱愛的那些女子一個個都離去了,唯有他一直陪到了最後。

他做了這麼多,只因他要他做個詩人,就像他不讓妹妹跟着詩人出國時說的:“你還要絳年來法,我勸你還不可存此想,因爲無論如何,兩人的生活總比一人的費一些,而你一人的生活我也尚且爲你擔心呢。況且她一來,你決不能多寫東西,這裏也是一個危機。”他甚至向詩人隱瞞了妹妹已另有心上人的消息,在詩人從通信裏有所感覺時,他跟詩人說:“絳年仍是老樣子,並無何等惱怒,不過其懶不可救而已。”

而他在詩人去世後,盡其所能收集整理出版詩人的詩,只因他要爲詩人實現他詩裏的夢想——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解凍,

那時我再會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都絕不會消失,

因爲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