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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將進酒》賞析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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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詩】

將進酒

李白《將進酒》賞析精選

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賞析一】

《將進酒》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的警句,像“黃河之水天上來”、“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向膾炙人口。但這首詩,有時卻被人們看成是表現及時行樂,宣揚飲酒的作品。在內容上,並不很容易把握。它的主導傾向,究竟是什麼呢?值得我們認真加以體會。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這是詩的第一段,由西北高原奔騰而下,仰望上游,如同從雲端傾瀉,所以說“天上來”。不過是僅僅是這樣依據客觀自然景象加以解釋,又未免簡單而膚淺。其實,詩中包含着詩人李白特有的感受,是李白雄偉的氣概和飛揚的精神,附麗於黃河形象所產生的神來之筆。而一開頭,在“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前面,又用了“君不見”這樣提示性的語言,就更顯得深情激盪。有人認爲,“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用意在於引起下文,抒發歲月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嘆。但詩人開口便說黃河,想來不是憑空想像,很可能是眼前所見。試想,如果眼前是長江九派,或者是難於上青天的蜀道,詩人的腦海裏大概就不會飛出黃河的形象。因此我們不妨想像李白是在黃河邊的一座酒樓上,與朋友酒過數巡,心潮起伏地望着黃河,慨然落筆,寫下這氣勢豪放的詩句。那直奔大海的黃河,它的非凡的氣勢和李白浪漫不羈的性格之間,自然產生了一種契合。使詩人自覺不自覺地在黃河身上感到有自己的影子。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堂前明鏡照出的容顏,早晨還是少壯華年,發如青絲,到晚上,就已經是滿頭霜雪了。這當然是極度的誇張,但在瞬息千里的黃河之水面前,一剎那間,對於過得極快的人生,有這種“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感覺掠過心頭,又是很自然的。而且由於黃河形象的襯托,更顯出似水一樣華年的可貴。慨嘆人生過得快,詩人在“高堂明鏡悲白髮”的句子中,用一個“悲”字來概括這種心理感受,很值得注意。“志士惜日短”,有志之士對於光陰迅速,人生有限,最容易動感情,這種感情又多半是沉重的。自從孔子在河水面前說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話,後代許多人,便常常由去而不返的流水想到人生,想到一生的事業和前程,發出各種感慨。宋代的大詞人蘇軾在赤壁磯邊面對着大江東去想到三國英雄,慨嘆自己早生華髮。李白此時也同樣是由奔流的黃河引起感觸,發出了“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悲嘆。而對於這,我們如果不加深思,也許認爲僅僅就是感傷歲月易逝。但聯繫李白一生懷抱壯志而未能如願的遭遇去加以理解,就會感到這裏的“悲”,已經揭示了理想和現實的矛盾,抒發了由於種種社會阻力而使光陰虛擲的憤慨。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兩句緊接着上面年華易逝的慨嘆。既然光陰易逝,那麼人生每逢得意的時候,就應該盡情歡樂。這裏的“得意”和上文的“悲”既矛盾又統一,在這種矛盾統一中,顯出“得意”只是在對着美酒和知己時纔會有的意興飛揚。而所謂“悲”,也並沒有把詩人的精神壓倒,他仍然胸襟開闊豁達。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時光雖然像黃河之水一樣去而不歸,但天生我材卻不應默默消逝,必有發揮作用的時候。因此要烹羊宰牛,痛飲盡歡。“天生我材必有用”中的“我”,首先當然是詩人自己,但又不只限於詩人自己,而應當是大寫的,他代表着封建社會中許多類似李白那樣的既有才識有胸懷大志的人。這樣,“必有用”的信念就更顯出力量,更顯出決心,似乎要一舉掃去那“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悲悽。李白詩中經常有這種現象,就是從感嘆光陰虛擲抒發滿懷積鬱中突破愁悶,引出對前途的追求和自信。像在《宣城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那首詩中,一度排開煩惱憂愁,而“欲上青天攬明月”;像在《行路難》那首詩中,在堪念前程倍覺艱險的時候,他突然把思路引向遼闊無垠的境界。“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理想的陽光衝破濃厚的陰霾,這正是現實社會壓制人才,但終究不能阻止人們對理想執着追求的一種反映。而歸根結蒂,是由時代條件決定的。天寶年間,唐帝國雖然走了下坡路,但盛世的餘霞殘照,仍然沒有完全消逝,它還具有相當的魅力,讓人們還能夠振奮精神,覺得有信心掌握自己的命運。這第一段由年華易逝的感慨激發起來的對於“天生我材”的充滿信心的歌唱,可以說是,李白不肯動搖自己對於人生信念的豪語。然而詩人抒發的這種豪情,表達的這種信念,又是針對什麼的呢?這便把深一層的抒寫對現實的憤懣,留給了第二段。

“岑夫子,丹邱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側耳聽。”岑夫子,指岑勳。丹邱生,指元丹邱。兩人都是李白的好友。這一節完全是宴席間頻頻勸酒的口吻,作爲前後兩段的過渡,在穿插中使詩顯出了層次和變化,同時給詩增加了深切真摯的氣氛,讓讀者感到,詩人在酒酣之際,激情難以自抑,需面對知己,把胸中的積鬱盡情吐出方纔痛快。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是第二段的正文。“鐘鼓饌玉”指富貴生活,詩人根本不以爲可貴,他只願永遠沉酣於醉鄉。要是從表面去理解,追求長醉,似乎也可認爲是頹廢。但聯繫詩人“天生我材必有用”那種高度自信和遠大抱負,聯繫詩人面臨的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就會感到話中帶有憤懣。“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腐朽的統治者就是這樣踐踏人才,甚至就連古代聖賢孔子和孟子都悽惶奔走,生前也沒有找到知音,實在悲涼寂寞。相反的,那些煊赫於世的鐘鼓饌玉者,卻往往是一些庸才或奸邪之徒。對於這種時世,倒是像阮籍、嵇康那樣的佯狂傲世的酒徒,能夠引起震動,容易成名。“一醉累月輕王侯”,詩人要用長醉對權貴表示蔑視。這段話,非常憤激,它反映那個社會不容人們去效法聖賢,反而被逼得發狂,去做放誕的酒徒。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成王指曹植,這裏李白把曹植劃出鐘鼓饌玉的範圍之外,而引爲同調,並以他在平樂觀與賓客盡情豪飲作爲效法對象,要主人莫管少錢,只管沽酒。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有人認爲,對於五花馬、千金裘不必拘泥,因爲這畢竟是寫詩。然而此處也並不排斥五花馬、千金裘有實際存在的可能。它雖然未必是李白的,但在盛唐社會風氣之下,一向重義輕財的李白,也想必會視之如同自己的一樣,覺得朋友自會贊成他的主意的。尤其是當李白醉酒的時候,更有可能如此。但值得注意的是,酒意越濃,語言也就越能傳達心聲。詩人不再用“得意須盡歡”等理由來勸酒了,而是強調此番痛飲要消除壓在心頭的“萬古愁”。這就顯得胸中的積鬱無限深廣,不喝酒不成,喝少了也不成,非得把寶馬輕裘押上不可。詩的最後一段“愁”字,幾乎可以調轉全篇,它呼應了開頭的“悲”字,使那“悲”的內涵顯得更深,同時也使得前面的“得意”、“盡歡”,分明只是在想到才能仍能值得自豪時的一種自我慶慰,而不是樽前月下的尋歡作樂。這種深廣的“愁”與“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猶如波浪洶涌的黃河與擎天的砥柱,砥柱因黃河的衝擊而愈顯其雄偉。在失意的環境中仍然能保持自信,自信心在考驗中就獲得更有力的表現。

如果說詩的前一段是豪邁之言,那麼後一段就是憤慨之語了。豪言正是從憤慨中激發出來的,而深沉的憤慨又襯托出豪語並非空說大話。

詩由眼前的黃河起興,由於感情發展也像黃河之水那樣奔騰激盪,不易把握,而通篇都講飲酒,如果只拘泥於字面,似乎也可以說,詩人是在宣揚縱酒行樂,而且詩中用欣賞肯定的態度,用豪邁的氣勢來寫飲酒,把它寫得很壯美,也確實有某種消極作用,這如同他在另一些詩中宣揚求仙一樣,都不免是以一種誇張的庸俗氣來代替平凡的庸俗氣,要藉助酒力來銷“萬古愁”,不過反映了詩人當時找不到對抗黑暗勢力的有效武器。酒是他個人反抗的興奮劑,有了酒,像是有了千軍萬馬的力量,但酒,也是他的精神麻醉劑,使他在沉湎中不能做正面的反抗,這些都表現了時代和階級的侷限。今天即使是對於像李白這樣的大詩人,也沒有必要曲意加以維護。不過在此同時,我們更應該看到,這些畢竟不是詩的主要方面,詩人在強調要飲酒的言辭下,有着內在的、很深刻的思想感情,或是悲年華易逝、歲月蹉跎;或是慨嘆聖賢寂寞而誇耀酒徒,都暗示着才能不爲世用,而豪邁地呼喊“天生我材必有用”,並且要“烹羊宰牛且爲樂”,又表現了詩人的樂觀、自信和放縱不羈的精神。無邊的愁並沒有淹沒詩人的自信,他不能忍受壓抑,不甘於才能的毀滅。他的這首詩歌,就是一曲努力排遣愁悶,渴望伸展才智,在悲感中交織着自信的樂章。

讀這首詩,我們會感到封建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懷才不遇的矛盾,在詩中激起了像黃河之水那樣洶涌澎湃的情感波濤。詩讓人聽到一位天才因被壓抑而發出的強烈的抗議、憤怒的吼聲,它擊動着人們的心絃,使人感到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衝向封建黑暗勢力,衝向黑暗勢力加在人才頭上的像磐石一樣的重壓。這不禁又使我們想到蘇軾,他和李白同樣具有浪漫的氣質。蘇軾對着大江東去,雖然嚮往着古人轟轟烈烈的業績,但在回念自己的時候,只有黯然神傷,無何奈何地認爲要被古人嘲笑。而李白在黃河邊,儘管高聲喊着銷愁,卻仍然使人感到他有一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概而沒有絲毫示弱。蘇李之間的這種差別,自然也只有到他們各自所處的時代裏去尋找根源。

這首詩和《蜀道難》可以代表李白樂府歌行的主要藝術風格,就是豪邁、奔放,但也各有特色。《蜀道難》主要刻畫了蜀道山川崢嶸不凡的形象,格在豪邁奔放中偏於奇險。而《將進酒》則着重塑造詩人的`自我形象,風格在豪邁奔放中顯得自然。讀這首詩,彷彿嗜酒昶氣、熱血沸騰的李白,彷彿這位傲岸倔強,要用酒去沖銷“萬古愁”的詩人就在眼前。產生這種藝術效果,與詩人抓住酒酣時的精神狀態加以表現很有關係。因爲此時,便於深入揭示內心的激盪和矛盾,展開精神世界的各個側面。

嚴羽說:“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賞摘,蓋他人作詩用筆想,李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此其所長。”這評論是很精到的。因此如果認爲《將進酒》這個樂府舊題應要求處處言不離酒,對錶現理想與現實衝突這一主題或許有不便的一面。那麼李白正是抓住列士對酒的契機,突出表現當時的百感交集、心潮激盪,而這對詩人塑造自我形象構成豪放而自然的藝術風格則極爲有利。這裏體現了一種辨證關係,和一切藝術傳統一樣,樂府古題對於後人既可能形成束縛,同時由於它們經過前人的探索和開拓,又往往積存着某些對創作的有利因素,指示着某種途徑或方向。李白這首詩,正是在運用樂府古題時善於因勢利導,借酒作爲引發詩情的觸媒劑,從而使《將進酒》這一詩題得到最好的開拓,注入了深刻的思想內容,並獲得完美的藝術表現。

最後,我們把這首詩再完整地欣賞一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餘恕誠)

  【賞析二】

李白詠酒的詩篇極能表現他的個性,這類詩固然數長安放還以後所作思想內容更爲深沉,藝術表現更爲成熟。《將進酒》即其代表作。

《將進酒》原是漢樂府短簫鐃歌的曲調,題目意繹即“勸酒歌”,故古詞有“將進酒,乘大白”雲。作者這首“填之以申己意”(蕭士贇《分類補註李太白詩》)的名篇,約作於天寶十一載(752),他當時與友人岑勳在嵩山另一好友元丹丘的潁陽山居爲客,三人嘗登高飲宴(《酬岑勳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不以千里遙,命駕來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嶺宴碧霄。對酒忽思我,長嘯臨清飆。”)。人生快事莫若置酒會友,作者又正值“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蕭士贇)之際,於是滿腔不合時宜借酒興詩情,來了一次淋漓盡致的發抒。

詩篇發端就是兩組排比長句,如挾天風海雨向讀者迎面撲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潁陽去黃河不遠,登高縱目,故藉以起興。黃河源遠流長,落差極大,如從天而降,一瀉千里,東走大海。如此壯浪景象,定非肉眼可以窮極,作者是想落天外,“自道所得”,語帶誇張。上句寫大河之來,勢不可擋;下句寫大河之去,勢不可回。一漲一消,形成舒捲往復的詠歎味,是短促的單句(如“黃河落天走東海”)所沒有的。緊接着,“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恰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說前二句爲空間範疇的誇張,這二句則是時間範疇的誇張。悲嘆人生短促,而不直言自傷老大,卻說“高堂明鏡悲白髮”,一種搔首顧影、徒呼奈何的情態宛如畫出。將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過程說成“朝”“暮”間事,把本來短暫的說得更短暫,與前兩句把本來壯浪的說得更壯浪,是“反向”的誇張。於是,開篇的這組排比長句既有比意──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又有反襯作用──以黃河的偉大永恆形出生命的渺小脆弱。這個開端可謂悲感已極,卻不墮纖弱,可說是巨人式的感傷,具有驚心動魄的藝術力量,同時也是由長句排比開篇的氣勢感造成的。這種開篇的手法作者常用,他如“棄我去者,咋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宣城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沈德潛說:“此種格調,太白從心化出”,可見其頗具創造性。此詩兩作“君不見”的呼告(一般樂府詩只於篇首或篇末偶一用之),又使詩句感情色彩大大增強。詩有所謂大開大闔者,此可謂大開。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悲感雖然不免,但悲觀卻非李白性分之所近。在他看來,只要“人生得意”便無所遺憾,當縱情歡樂。五六兩句便是一個逆轉,由“悲”而翻作“歡”“樂”。從此直到“杯莫停”,詩情漸趨狂放。“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梁園吟》),行樂不可無酒,這就入題。但句中未直寫杯中之物,而用“金樽”“對月”的形象語言出之,不特生動,更將飲酒詩意化了;未直寫應該痛飲狂歡,而以“莫使”“空”的雙重否定句式代替直陳,語氣更爲強調。“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似乎是宣揚及時行樂的思想,然而只不過是現象而已。詩人“得意”過沒有?“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玉壺吟》)──似乎得意過;然而那不過是一場幻影,“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又似乎並沒有得意,有的是失望與憤慨。但就此消沉麼?否。詩人於是用樂觀好強的口吻肯定人生,肯定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這是一個令人擊節讚歎的句子。“有用”而“必”,一何自信!簡直象是人的價值宣言,而這個人──“我”──是須大寫的。於此,從貌似消極的現象中露出了深藏其內的一種懷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積極的本質內容來。正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爲什麼不爲這樣的未來痛飲高歌呢!破費又算得了什麼──“千金散盡還復來!”這又是一個高度自信的驚人之句,能驅使金錢而不爲金錢所使,真足令一切凡夫俗子們咋舌。詩如其人,想詩人“曩者遊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上安州裴長史書》),是何等豪舉。故此句深蘊在骨子裏的豪情,絕非裝腔作勢者可得其萬一。與此氣派相當,作者描繪了一場盛筵,那決不是“菜要一碟乎,兩碟乎?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而是整頭整頭地“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決不甘休。多痛快的筵宴,又是多麼豪壯的詩句!

至此,狂放之情趨於高潮,詩的旋律加快。詩人那眼花耳熱的醉態躍然紙上,恍然使人如聞其高聲勸酒:“岑夫了,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幾個短句忽然加入,不但使詩歌節奏富於變化,而且寫來逼肖席上聲口。既是生逢知己,又是酒逢對手,不但“忘形到爾汝”,詩人甚而忘卻是在寫詩,筆下之詩似乎還原爲生活,他還要“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傾耳聽”。以下八句就是詩中之歌了。這着想奇之又奇,純系神來之筆。

“鐘鼓饌玉”意即富貴生活(富貴人家吃飯時鳴鐘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可詩人以爲“不足貴”,並放言“但願長醉不復醒”。詩情至此,便分明由狂放轉而爲憤激。這裏不僅是酒後吐狂言,而且是酒後吐真言了。以“我”天生有用之才,本當位至卿相,飛黃騰達,然而“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說富貴“不足貴”,乃出於憤慨。以下“古來聖賢皆寂寞”二句亦屬憤語。詩人曾喟嘆“自言管葛竟誰許”,所以說古人“寂寞”,也表現出自己“寂寞”。因此才願長醉不醒了。這裏,詩人已是用古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了。說到“唯有飲者留其名”,便舉出“陳王”曹植作代表。並化用其《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之句。古來酒徒歷歷,何以偏舉“陳王”?這與李白一向自命不凡分不開,他心目中樹爲榜樣的是謝安之類高級人物,而這類人物中,“陳王”與酒聯繫較多。這樣寫便有氣派,與前文極度自信的口吻一貫。再者,“陳王”曹植於丕、叡兩朝備受猜忌,有志難展,亦激起詩人的同情。一提“古來聖賢”,二提“陳王”曹植,滿紙不平之氣。此詩開始似只涉人生感慨,而不染政治色彩,其實全篇飽含一種深廣的憂憤和對自我的信念。詩情所以悲而不傷,悲而能壯,即根源於此。

剛露一點深衷,又回到說酒了,而且看起來酒興更高。以下詩情再入狂放,而且愈來愈狂。“主人何爲言少錢”,既照應“千金散盡”句,又故作跌宕,引出最後一番豪言壯語:即便千金散盡,也當不惜將出名貴寶物──“五花馬”(毛色作五花紋的良馬)、“千金裘”來換取美酒,圖個一醉方休。這結尾之妙,不僅在於“呼兒”“與爾”,口氣甚大;而且具有一種作者一時可能覺察不到的將賓作主的任誕情態。須知詩人不過是被友招飲的客人,此刻他卻高踞一席,氣使頤指,提議典裘當馬,幾令人不知誰是“主人”。浪漫色彩極濃。快人快語,非不拘形跡的豪邁知交斷不能出此。詩情至此狂放至極,令人嗟嘆詠歌,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猶未已,詩已告終,突然又迸出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與開篇之“悲”關合,而“萬古愁”的含義更其深沉。這“白雲從空,隨風變滅”的結尾,顯見詩人奔涌跌宕的感情激流。通觀全篇,真是大起大落,非如椽巨筆不辦。

《將進酒》篇幅不算長,卻五音繁會,氣象不凡。它筆酣墨飽,情極悲憤而作狂放,語極豪縱而又沉着。詩篇具有震動古今的氣勢與力量,這誠然與誇張手法不無關係,比如詩中屢用鉅額數目字(“千金”、“三百杯”、“斗酒十千”、“千金裘”、“萬古愁”等等)表現豪邁詩情,同時,又不給人空洞浮誇感,其根源就在於它那充實深厚的內在感情,那潛在酒話底下如波濤洶涌的鬱怒情緒。此外,全篇大起大落,詩情忽翕忽張,由悲轉樂、轉狂放、轉憤激、再轉狂放、最後結穴於“萬古愁”,迴應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氣勢,亦有曲折,縱橫捭闔,力能扛鼎。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寫法,又有鬼斧神工、“絕去筆墨畦徑”之妙,既非?刻能學,又非率爾可到。通篇以七言爲主,而以三、五十言句“破”之,極參差錯綜之致;詩句以散行爲主,又以短小的對仗語點染(如“岑夫子,丹丘生”,“五花馬,千金裘”),節奏疾徐盡變,奔放而不流易。《唐詩別裁》謂“讀李詩者於雄快之中,得其深遠宕逸之神,纔是謫仙人面目”,此篇足以當之。(周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