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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心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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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心菊


碎心菊
  (一)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院長說,我是兩個月大的時候從門口抱進來的,那時我凍得奄奄一息,身上連隻言片語都沒有,這斷了我尋找親生父母的念頭。
  我亦不想去尋找。
  或者,我只是一對男女偷情的產物。在這物慾橫流的大都市,我這樣的孩子應該很多,只是他們做得更狠心,就這樣把我送到孤兒院。
  從此,我便是個孤獨寂寞的孩子。大多數時候,我望着天空,在地上尋找春天的蚯蚓。那時,我只有七歲。
  我不知道,七歲,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後來我看相書,上面說,女子,逢七就會有變數,而男人,則是逢八有變數。比如,我十四歲來例假,二十一歲出了車禍,二十八歲,我嫁了人。
  七歲那年,孤兒院的院長把我們一羣孩子領到一幫人面前,他們是來領養孩子的,大多是夫妻,他們由於各種原因不生育或者說不願意生育。
  只有他是一個人來的。
  那年,他三十六歲。
  七歲的我,與三十六歲的他第一次相遇。他看到我,眼中閃現出一道光,他衝我招手,說,來,讓叔叔看看。
  看中我的還有一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女,女人化着豔妝,手上有五個金燦燦的大黃戒指,我至今記得的是她那濫俗的戒指。
  那個女人尖叫着,就是她就是她,我要她!你看她長得多美麗,像個小天使,你看她的腿多長,我要讓她去學舞蹈。
  她的尖叫讓我冷眼看着她,好像我是一個小動物,誰都可以領走。院長說,你自己選擇吧,嫣落。
  我選擇了林植。
  林植,他的名字這樣生動,何況他是一個人。他說,嫣落,跟叔叔回家,好嗎?
  他是抱着我上的自行車,那時我剛剛七歲。七歲,還不能自己坐到自行車的後面。
  那天他一直唱着歌,我聽不清他唱的是什麼,後來他常常唱,我才知道他唱的是前蘇聯的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喜歡這首歌,唱的時候總是很投入,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單亞喜歡這首歌。
  單亞是林植大學時代的戀人。後來,單亞去了德國,嫁給了一個德國人,單亞出國前曾經懷過一個孩子,後來她做了流產,是一個女孩子。林植說,他常常會夢到那個女孩子在夢中來找他,問他爲什麼要弄死她。
  這個夢糾纏他好多年,林植說,命中註定,他應該有個女兒,於是他來到孤兒院。
  其實他可以再愛,可他說,人的一生,只能愛一次的,與單亞的愛,讓我的心碎了,所以,愛不起來了。
  這是我長大後他和我說的,他常常用心碎這個詞,就像他愛養菊花,有一種紫色的菊,一盆又一盆瘋狂地長着,林植把它們叫——碎心菊。
  (二)
  我與林植,便這樣開始瞭如菊花一般的生活。
  我們如兩朵菊,生性冷而傲,但卻彼此溫暖。他說我是天使,而我,喜歡倚在他的腿上聽他講那些美麗得讓人心碎的童話。
  上學了,他每天接我,坐在自行車後面,我說着在學校好玩的事,他耐心地聽着。他總是穿得那樣優雅而乾淨。我喜歡聞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他洗着我的小腳丫時總是說,小姑娘,這樣太髒了可不好。
  我挑食,不喜歡吃肉。他嚇唬我:小姑娘,如果不吃肉就會不長個子,將來是嫁不出去的!我可不想養一個老姑娘。
  那年,我十歲,出了疹子,他半夜揹着我去醫院。大雨如注,沒有出租車,他一邊跑一邊哄我,嫣落,堅持住,馬上就到了。
  我已經燒得糊塗,只是嚷着疼,我是身體疼,他是心疼。到了醫院,大夫說,看你這個爸爸真讓人感動,孩子的媽呢?
  我們抱在一起哭了。
  十四歲,我長成大女孩了。那天,我感覺到體內有熱熱的東西衝了下來,再看牀單,紅了一片片。
  我明白自己長大了,班裏已經有女生告訴我如何處理,可我還是慌了神。
  聽到我的尖叫,林植從房裏衝了出來。看到我的樣子,他轉身就去了客廳,然後拿出“護舒寶”的衛生棉,他說,託女同事買的,買了好長時間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我臉紅成一片。從那天起,我知道自己是個徹底的女孩子了,那時,我的身高已經一米六五。
  十二歲以前,我一直和林植睡在一起。半夜,我總踢開被子,是他一次次爲我蓋好被子。十二歲生日那天,他鄭重地和我談,從此要我一個人睡,因爲我是大姑娘了,大姑娘是不能和叔叔一起睡的。
  其實,從十二歲那天起,他就爲我做好了準備,那些“護舒寶”一直有,只是我不知道。
  我的生日就是他的生日,他故意選擇了我們同一天生日,因爲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於哪月哪日。那一天,我們買一個蛋糕,一起做長壽麪,我喜歡他做手擀麪,味道好美。所以,即使上了高中,我仍然沒有選擇住校。
  有些東西我忘記說:林植,他畢業於清華,是當年的清華才子,他英俊挺拔,雖然已經四十幾歲,可他看起來仍然那麼讓人迷戀。很多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喜歡他,那些女孩子買衣服給他,織毛衣給他,當然,還會寫情書給他。他總是笑着說,嫣落,你說叔叔是不是很有魅力?可我不能害人家是不是?她們還是小孩子呢,還是咱們父女好好過吧。
  十八歲,我去上大學,他爲我選擇清華。他說,清華是個美麗而典雅的地方,非常適合你。
  是他親自送我到清華,在清華園門前,他久久呆住。
  我知道,也許,這裏曾經留下他太多的記憶。
  單亞當年是北大的才女,他和她,算是珠聯璧合的一對。我們一起去北大,在紅樓,在未名湖,在那些叢林間,他忽然說,是十八歲吧,如你一樣的年齡,我遇到了她。
  他的臉上閃現出動人的光澤,那是因爲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而有的光澤,彼時,他已經四十七歲。他看着夕陽落下去說,叔叔就要下山了,而你剛剛升起。
  我眼睛有些發酸。他給我一枚玉鐲,說是父母傳給他的,他的父母,都是留學法國的博士;這枚玉鐲,帶着許多舊人的氣息。
  希望你有一個美好的愛情。林植是這樣祝福我的。
  (三)
  每月,我輾轉四個小時的車迴天津。在天津,在那個老房子裏,有我牽掛的人。
  我的腳步聲剛進樓道,門便開了,我看到他出現在門口,滿臉的笑,嘴裏卻嗔怪說,功課這樣緊,怎麼又回來了?
  桌子上,卻擺的是我最愛吃的:耳朵眼炸糕,還有大麻花。
  有時,他可能睡着了,沒有來開門。我打開門,看到他躺在椅子上,電視開着,播放着亂七八糟的廣告,收音機開着,也是廣告,但他閉着眼。
  他真的老了。
  但那些紫菊還年輕,那麼張揚地開着。那些盆也真是好,是他一個個細心挑來的,紫砂的盆,宛如古陶。
  我們一起包餃子。他問我,有男孩兒追沒有?
  我邊吃着話梅糖邊說,他們?我看不上。不是太高就是太矮,不是太胖就是太瘦,反正是不合適的。
  條件太高了會嫁不出去的,他說。
  也不高,我看着他說,就和你差不多就行。
  我們都呆了一下,他說,傻丫頭,我一個老頭子怎麼會是你的標準?我們便沉默,直到吃餃子時他說起一個小品中的段子,才解了這個尷尬。
  他依然那麼幹淨,穿的衣服永遠那麼有品味,設計院裏有好多離了婚的女人想嫁他,他給我看她們的照片,我哈哈大笑着說,當你的保姆還差不多。
  那些女人,怎麼可以配得上人淡如菊的他?
  二十一歲,我的命裏出現一個男人。
  他亦有乾淨的眼神,是我偶爾去北大聽課遇到的,我們在樓道里擦肩而過,我的書被他碰掉,站起來時,我看到他。
  他的眼睛多麼像年輕時候的林植。
  我們開始交往,一起去香山和頤和園。但他真年輕,年輕到和我說話總是不着邊際,比如說以後去英國,或者將來如何如何,他的眼裏全是狂傲,這是與林植完全不同的地方,林植總是含蓄而內斂。
  我們分了手,林植說,多好的男孩兒。
  我說,不如你好。
  我們又沉默。
  大三,我放暑假回家,卻看到門口有一雙女式拖鞋。
  進門,我看到她,一個設計院的中年婦女,風韻尚存。她討好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冷冷地回了一聲,然後進了自己的屋。
  林植進來,你太沒有禮貌。
  我戴着耳機,聽周杰倫——《七里香》,唱得很優雅,我的眼淚卻流了下來,他不懂我的心,他不知我爲什麼不喜歡別的男孩兒。
  那天晚上,我出去買醉。
  約了高中時的同學,大家在酒吧裏喝酒,直到爛醉,我不讓他們送,一個人在街上跑,直到一輛出租車開過來,而我迎上去。
  我好像是故意的。
  (四)
  那場車禍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的鎖骨斷了,到處不能動。
  他又開始抱我,不過這次他總是嚷,這麼胖這麼沉這麼大個子,叔叔可抱不動你了。
  我們之間又和好了。
  因爲車禍,他沒有心思再去和那個女人交往,不久,他們斷了聯繫,他說,胡鬧。
  我就這樣胡鬧下去,我們的世界,不能再出現別人。
  我知道自己的心,這樣,這樣的依戀着他。
  在我心中,他沒有老,他還是我初見時那個翩翩的男子,穿米色的襯衣,騎着一輛白色的車,帶着我穿過槐花開滿的街回家。
  那年,我二十一歲,他五十歲。
  半年之後,我分迴天津,每天又與他朝夕相守。
  我們開彼此的玩笑,我叫他老頑童,他叫我小屁孩。
  我們一起去旅行,走一路笑一路,有人說,看人家父女多開心。
  也有人,疑心我是他的什麼,這個疑心總讓他的臉沉下來,而我是開心的高興的,我常常會在照相時和他依在一起,他總拿出長者風範。
  此間,單亞回來過一次,看到我說,你的女兒?他點頭。
  單亞就那樣看着我,我卻對她充滿了敵意,她離了婚,想舊夢重圓吧,她還是那麼美麗年輕,可我知道,她不會再擁有林植的心。
  幾天之後,我們去機場送她,她流着眼淚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林植搖着頭,不,我從不後悔。
  那纔是林植吧。他的性格似那盆紫菊,開就開,不開,就敗掉。
  (五)
  二十五歲,我永遠失去他。
  他得了食道癌,咽不下任何東西。越來越瘦,最後,只瘦到一把骨頭,可人還是那樣英俊,眼睛依舊讓人迷戀。
  他囑咐我,死後,把他撒在菊花中。他笑着:那樣的話,菊花會開得更燦爛。
  我流眼淚,他說,傻姑娘,人死是去投生,如果下一輩子再投生,我選擇早生三十年。
  我的眼淚就那樣急急地落,五十四歲的他,就這樣離開我。
  他的骨灰,我撒在那盆開得最燦爛的菊花中,九月,那盆被他叫碎心菊的紫菊怒放着,是他在天堂裏的微笑嗎?
  我擦拭那個猶如陶一樣的花盆,才發現,那上面原本是有詩的。
  只短短四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那一刻,纔是我碎心的時刻。
  終於懂得它爲何叫碎心菊,終於懂得,他爲何對我說要早生三十年。
  而我,如果有來世,我會在碎心菊裏等待他,晚生三十年,或者,同生同死。
  二十八歲,我嫁給範逸,和他說了我和林植的故事,我說,不會笑話我吧。他輕輕擁我入懷,親愛的,知道嗎,有一種愛,是靈魂與靈魂的相愛,與世俗無關,那種愛,一千年也許纔會遇到一次。
  我在他懷裏,輕輕地流淚。
  張愛玲說得對,因爲懂得,所以慈悲。
  我和林植之間,這一生,因爲慈悲,所以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