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的高度
那是更深的夜晚。
月光、流水、清風、夢……自憂鬱的簫管中汩汩流出，在蒼茫的夜空中橫流成江，你潛泳成一尾游魚，從岷江開始，順流而下……斷岸千尺，如衙門洞開，灘頭水急，文網森嚴，你穿過一隻只網眼，常常遍體鱗傷。你時而左岸，時而右岸；左岸是通衢大道，右岸是荊榛草徑；左岸是翰林制詔，右岸是東坡耕雨；左岸是錦帽貂裘，右岸是竹杖芒鞋……你徘徊着、憂思着，常常借酒高歌，歌聲嫋娜在水上：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然而，待到春風吹酒醒，你依然吟嘯徐行，蹈溪凌波……
命運選擇了流水，也就選擇了漂泊。“千里快哉風”，你用雄曠的吟唱，擦亮了陰晦的航程。何日才能羽化登仙，乘風歸去？
夜色蒼蒼。簫管悠悠。我不知你是否遨遊滄海或抱明月而飛昇。
關漢卿
蒙古人從馬背上拎下一口陰森的黑鍋，往中國的北部天空一罩，頓時，山雨欲來——烏雲、閃電、哭喊、呻吟……在鍋底翻滾、奔騰……
外面，是皮鞭與烈火的呼嘯。
血！橫流四野。
你的心在滲血，你的筆管在滴血，你的喉嚨在噴血。
不！那是滾滾的驚雷——
地啊，你不分好歹何爲地；
天啊，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沉沉的黑鍋，被你猛地掀翻。
天地爲之一亮！
噹啷！陽光下，人們瞧見鍋底——
一顆銅豌豆！
那是一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燥、響噹噹的
銅豌豆！
吳敬梓
森林上空露出你那黑色之翅。
那是覺醒者的歌。超越了那片林子，雖然傷痕累累，滿肚積憤；雖然烙上黑夜的印記，唱着黑夜的輓歌；雖然沒有看到廣闊的大地，地平線上的黎明……
那是一片怎樣的林子呵？
陰森。腐敗。瘴癘。落葉層層堆積，壓住胸口和腳印；藤蔓纏繞、攀附，舉步維艱；陰風吹過，周圍佈滿獸的利齒，以及對肉體的渴望；所有的鳥都變成鸚鵡，在毒霧中隱現，唱着同一種曲調，使人暈頭轉向，不知南北西東；更有一張巨大鐵網罩着，樹木休想穿出，雀鳥休想飛越……
你終於衝破那張鐵網，在林子上空高歌。
越過那片林子，你應看到更加寬廣的大地——平原、河流、山嶺，以及遍佈大地的野草、地丁……
然而，黑夜無邊！
黑夜的輓歌已經唱響，難道血色的黎明還會遠嗎？
蒲松齡
寂寞、荒涼的夢境往往因此而生動：最初展現的是一角沙丘，覆徑的野草叢中忽然竄出一隻紅狐；緊接着是一陣犬吠，一條獵狗洶洶而來；筆管頓時打住，它們繞着你的筆管奔跑，紙上留下縱橫的墨跡；暮色四合，一扇寒窗透出熒熒燈火，那紅狐愴然越窗而入；此時，你丟下毛筆，將窗牢牢關住，挑亮燈花，瞬間蓬蓽生輝，迴盪着紅衣麗人吃吃的笑聲。窗外，漆黑、陰冷的夜張開嘴巴，犬牙參差，狂吠不止。
夢境往往又在接近高潮時破碎，落下黑色的花瓣。你揉了一下雙眼，青燈黃卷之間，是你那枝禿毛，在瑟瑟的寒風中顫抖。夢的花瓣，無法覆蓋那行倉皇奔逃的腳印。
曹雪芹
13歲，你被連根拔起。
江南瘴癘地。非也！一雙黑手，以及後面更大的陰影。
於是，你憐惜起世間的花花草草，那些水做的花骨朵……
於是，你來到京郊香山腳下，開闢了一爿園圃，種下一片春天的故事；
並將女媧補天遺棄的石塊拾起，圍住園子，守望滿園春色。久之，你多想幻化成一塊頑石，寂坐其中。
常常，你在園子裏潑墨，畫桃紅柳綠；或記述一場場風花雪月，那蝕人心骨的情節……
常常，你將淚水滴在花枝上，濡溼了的故事更加悽迷動人。
然而，世間的風雨總是如此無情！
（一雙黑手，以及後面更大的陰影。）
彷彿一夜間，奼紫嫣紅的園子變得落英繽紛。
天地白茫茫。
你寂坐着，一蹲石獅子。
雙目如洞，淚盡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