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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張三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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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張三瘋


  (一)
  昨天晚上下班後,我給老家的爸媽打電話。
  我問,現在家裏還忙活啥?我爸說,現在家裏沒啥活了!還嘮了一些雞鴨狗的閒嗑,一問一答式的,我爸媽都是比較不喜言談的農村人,基本上都是我問他們來答。
  要說完電話了,我爸用有些異樣的語氣問我,你知道嗎?
  我說,什麼?
  你三大爺沒了!
  我輕輕地“啊”了一聲,感到心跳頓時厲害起來,嘭嘭嘭的,腦袋浮現三大爺的樣子,我聽見我爸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們爺倆兒都對着電話靜默了五六秒,我說,啥時候的事?
  我知道這事兒不是平常閒聊時的這事兒那事兒,這次的事兒,人一輩子就這麼一回,發生在自己身上,發生後卻和自已一點兒關係沒有,該折騰的是身邊的親人。
  我聽見我爸啪地打火機點菸的聲音,狠吸一口,吹得電話呼呼地響,平靜的說,明天是頭七!
  (二)
  三大爺比我爸大兩歲,是屬馬的,今年剛六十啊!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回家三大爺都像個哥們兒似得用爽朗的笑聲和高亢的嗓門喊着“東子回來了!”來表達自己的高興,不像我爸媽只是咧着嘴憨憨地笑。
  三大爺的生日是農曆四月初七的,那會兒正是開春,農村忙活着種地的時候。村裏誰要是趕上六十大壽,按說,全家老小是要小小辦一下的,起碼伙食要改善改善吧!可是三大爺雖然已經六十了,即使不趕上農忙的時候,他也不會看到自己的孩子給自己過生日的熱鬧場景的,因爲三大爺到現在還沒有一兒一女。
  三大爺過生日那天,還和我爸在地裏忙着種苞米,不是種自己的地,是幫我家種地。三大爺自己也是有七畝口糧田的,好多年前就給我家了。我媽說,收拾秋的時候分一半的收成給三大爺,三大爺說不用,留點兒自己夠吃的就行,土豆白菜啥的園裏種的就夠用了。三大爺年輕的時候,經常出去打工,等到了開春農忙,夏天鏟地和收拾秋的時候,不管打工咋忙都回家幫着忙農活。每年過年,我都去把三大爺拉到我家來和我們一起過。
  我爸也是當爺爺的人了,我大哥結婚後就分家另過了,誰家都有忙不完的活。我又在外謀生,家裏的活啥都幫不上。家裏的一垧多地還是自己伺候,還有三大爺幫着,三個人不緊不慢地忙活,倒也誤不了農時。
  那天,我媽先回來忙活伙食。三大爺跟我爸說,別折騰了,對付一口得了!
  開春在農村是最苦逼的季節,一邊是有農活要忙,累得要死,想吃點好的,都沒功夫去做。再說,吃的東西,菜啊自己家就剩下前年的發芽的土豆了,什麼白菜,香菜,辣椒,茄子,連籽兒還沒功夫埋進園子裏呢!要吃就得到賣鋪去買,還齁貴齁貴的。買種子,化肥啥的,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誰捨得花錢去買青菜。豬肉,要吃就去鎮裏菜市場買吧!
  三大爺六十大壽那天,我爸把大爺,大娘,二姑,二姑夫,老叔,老嬸都找來了,還有我大哥一家三口。全家老少坐在一塊兒,兩張炕桌拼起來。我媽燉了兩隻老母雞,炒了雞蛋柿子,辣椒土豆片,油炸花生米,燜的是三大爺最喜歡吃的二米飯,裝了兩瓶五塊錢一斤的高度白酒,幾瓶啤酒和一大桶果汁。我給我爸打電話,我爸直接把電話給三大爺了,我說三大爺生日快樂!三大爺說,好!快樂!謝謝我家的老兒子啊!我聽出來,三大爺有點兒喝高了。三大爺提高了嗓門說,老兒子,你在外面可得好好幹!這大學可不能白唸啊,咱屯子都說你有出息,都說你爸你媽有正事兒,供出了大學生,脫離了農村,還在北京城工作,不用像我們再在土裏刨食,靠天吃飯了!其實,平常三大爺是很少跟我說這些的,雖然我知道他心裏是這麼想的。
  (三)
  從我記事兒起,三大爺就住在爺爺家的小西廂房裏,吃飯的時候就到大屋來和爺爺奶奶還有大爺大娘們一起吃,吃完飯哼着小曲會自己的廂房。爺爺奶奶過世後,大爺讓三大爺搬到大房子住爺爺奶奶的屋子,三大爺不肯,還是在自己的廂房裏。現在想來那會兒我都五六歲了吧,可是三大爺還是一個人過的。
  我開始上小學了,學校在村外的西南邊,我家住在村子北頭兒,三大爺住在村子正南,可是我每天早上挎着書包都要先到三大爺的廂房那去看看。有時候,三大爺到地裏幹活了,有時候,三大爺就在園子裏忙活,我就老遠地就喊,張老三!三大爺就罵我,小犢子,再這麼喊不給你好吃的!
  我家那時挺窮的,地裏產糧,園裏出菜,井裏打水,倒是吃喝不愁,可是一年到頭也就買公糧苞米能見幾個錢兒,而且全家一年的開銷就指望這點兒錢了。我要想吃到賣店裏那些需要錢來買的美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不過每回我到三大爺那,他都能給我掏出好吃的來,一塊兒糖,幾塊雜拌果子,有時候甚至是一根香腸。我當時覺得三大爺可真有錢啊!不過,我去找三大爺不只是因爲我嘴饞,每回和三大爺在一塊兒時,特自在,我幹啥三大爺都不管我,在我家裏可不行。
  我小學畢業了就要上中學了,我們鎮裏有個最牛逼的中學,大多是鎮裏的孩子和各個小學學習好的住宿生。再者是在自然村比較集中的村兒裏建農村中學。就我的學習水平是不敢想去鎮中學的,再說即使我達到那個水平,我家也沒錢交伙食費啥的。離我家最近的的中學在隔壁村兒的隔壁村兒,十里地吧!近點兒村兒的孩子要上學一般是起個大早,幾個人一起啪嗒啪嗒走着去,家裏條件好的能騎上輛破二八車,臭屁哄哄地去上學。我家當時也是有一輛永久二八車的,那輛車還是我小時候,大概兩歲吧,爸爸從別人那買來的二手車,就是憑着那輛車,爸爸每天早上兩點鐘起來,騎車近三十里地去查幹湖河汊子子倒魚來賣。這車哪壞了爸爸就修好,至少也十年了,我倒是可以騎的,問題是我家就這一臺啊,我早上騎到學校,就是一天,晚上才能騎回來。家裏有事兒啥的要出去,就得到鄰居家去借,鄰居家也不是誰家都有自行車的,有自行車的也不是總在家等着你來借的,即使自行車在家也不是誰都願意往出借的,即使偶爾的人家借給你了,那個不情願又不得不的樣兒夠你受。當然這些不是我操心的事兒。
  在我的第一個沒有暑假作業的暑假裏,也是我小學生涯最後的一個暑假,準確地說,這個暑假都已經不在屬於小學生活了,因爲我們離開小學校門後就不會再回去上什麼課了!當然我也不會爲了一去不復返的小學生活而傷感,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奉獻給了我的小夥伴們。我們白天爬樹掏鳥窩,去北泡子洗黃泥澡,晚上兩大撥人兒爭搶村裏最大的糞堆,或者是滿村瘋跑藏貓貓,再也不用擔心寫作業,抄作業,以及抄作業被老師罰的事兒了!
  我爸想了個主意,再買一個二手車,能騎的就行,二三十塊錢撐死了。於是我爸就尋思我們村兒誰家有兩臺車子,還是可以買的,也尋思到了附近村兒,前幾年東村西屯的賣魚,誰傢什麼情況基本上都瞭解了。
  我記得有天傍黑天,我們一夥人正守在糞堆上,擊退了好幾波李寶子那羣傢伙的強攻。我們渾身都出汗都溼透了,臉上,脖子上,手上沾了一層的土灰和幹糞渣子。我們各個呼哧帶喘的,就聽見村南頭有人吵吵起來了,聲音很大,本來我們村兒就百十來戶,又是晚上誰家大聲說個話老遠就聽見了。我們看有熱鬧看了,就都放棄了糞堆,像羣狗崽子聞着香骨頭似的呼呼啦啦地玩南邊跑。我們一下就跑到我的大爺家了,挺多人都站在院子裏,這會兒倒是沒有誰吵吵了。我大爺坐在院子的豬槽上,好幾個自覺相處得好的鄰居圍着他嘟嘟囔囔地說着什麼。我聽見旁邊的人都嘁嘁喳喳的說什麼,這老三也真是的!好像是三大爺犯了什麼錯。我看三大爺的西廂房裏亮着燈,進去一看,裏面的東西亂七八糟的,跟讓豬給拱了似的,滿屋子都是白酒味兒,三大爺不在。
  我就出去喊,張老三!
  小犢子!
  我看見南園牆根兒蹲着一個黑影,一點紅色的煙火忽明忽暗的,真有點兒瘮人。
  東子,過來!
  三大爺像叫狗一樣叫我,我就顛兒過去。像我們老師批評我一樣說三大爺,你和我大爺吵吵啥?全屯人都來了,磕磣不磕磣!三大爺沒跟我犟,就說東子,你可是我的親兒子,等會兒幫三大爺搬家!
  三大爺一直喊我小犢子,可是跟別人他總是說,我就是他的親兒子。別人就笑話他說,那你和你兄弟媳婦是咋回事兒!剛開始三大爺還跟人家解釋,東子是我親兒子,不是說我是東子的親爸,這點兒邏輯都搞不明白!別人輕蔑就說,老三你能搞懂,你就天天聽您的收音機,看你的破書,你有文化!你咋不找個媳婦!後來三大爺也不解釋啥了。別人看我整天往三大爺那跑,就說,東子上你三爸那啊!這些人沒事就瞎嚼舌頭,我知道他們背地裏都說三大爺腦子有病,成天地聽收音機,看破書,自己找不上媳婦,就管別人家的孩子叫兒子,就是個三瘋子。我們屯子管腦子不靈光的都叫三瘋子,可三大爺剛好又排行老三,他們覺得這“三瘋子”的名號按在三大爺身上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我不搭理他們,心說,這些王八犢子,淨他媽的能扯淡!
  那天晚上,我和三大爺在他的西廂房裏收拾東西,每一個人進來看一眼。三大爺把衣服包,行李包綁在他的二八車後架上,零碎兒八碎兒的裝一個大化肥袋子裏搭在車大梁上。三大爺把電棒綁在車把上,推着車,我在後面扶着行李包,穿過園子,上了公路一直往西。路上黑黢黢的,電棒的昏黃的光隨着土路的顛簸像是浮動在水上,我在後面看見三大爺的黑影子踉踉蹌蹌的。北面家家戶戶的窗戶泛着黃燦燦的燈光。我聽見孫二禿子他媽喊他吃飯了,二禿子沒有迴音兒,倒是他家的狗使勁兒地瞎叫喚,然後有幾隻別人家的狗也跟着叫喚。我聞到燜小米飯和搗土豆漿的香味,好像裏面放了肉。我忍不住直嚥唾沫。
  我跟着三大爺一直到我們小學旁邊的井房子。井房子是農忙做水種地時給看井的晚上住的。因爲抽水要用我們村大隊裏的柴油機,柴油機就安置在房子前一個圓柱的深坑裏,開春時裝上,種完地再卸搬回來。大隊就找人晚上看井打更,防止膽兒大的把村裏唯一的柴油機偷走。這會兒房子是空的,木門木窗都還在,只是窗戶上的玻璃早就被我們打碎了。我們把東西堆到土炕上,三大爺問我你敢自個在這麼?我說我敢!然後,三大爺就領着暖壺走了。別看我天天老晚不願回家在外面玩兒,那是和別的傢伙在一塊兒。那可是我這輩子第一回自己守着黑屋子,我坐在土炕上,門外是黑乎乎的大地,啥都看不清,我用電棒往裏照,只看到短短的一束電棒的光。我使勁兒不去想那黑乎乎的顏色裏藏着什麼玩意兒,可越是這樣就越害怕。我就站在門外,西邊我們的學校的大門前的兩排楊樹呼啦啦地響着,看着北邊屯子裏一處處的燈火我稍覺安全。我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一回頭又沒了,只有黑乎乎的夜色。我就再轉過身看着屯子,有個人影啪嗒啪嗒地走過來,我顫抖着喊,三大爺!我沒喊張老三。三大爺說,小犢子知道我是你三大爺啊!
  那晚在井房子搖曳的洋蠟光中,我吃光了三大爺給我泡了兩袋三鮮伊麪,還有三根兒火腿腸,頓時覺得這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這了。而三大爺則就着一根火腿腸喝了半瓶子白酒。
  沒過幾天,我再去找三大爺時,井房子門鎖上了,我不知道三大爺上哪了。我跟我爸說,三大爺沒了!我爸告訴我,你三大爺出去打工了,再也不會來了。我尋思,三大爺咋說走就走了,也不跟我說聲。想到我爸說他不會來了,我好像失去了最好的夥伴一樣莫名地悲傷起來。整天就坐在南院牆底下陰涼裏看以前三大爺給我的小人兒書。我家的大黃狗也不沒事兒瞎跑了,就趴我旁邊跟我一起涼快兒。來個人兒大黃狗挺多瞅一眼,也不象徵地叫一聲。我媽就罵狗,再不管點兒事兒,豬食都不餵你!
  我還有一週就要上中學了,我媽用花布給我縫了了大書包,從我大姥家借來了我四姨年輕放羊時的鋁飯盒給我帶飯,新布鞋也做好了兩雙,該準備的都差不多了,就是我家依然只有一臺我爸的破二八車。我爸那段時間四處走動想尋摸買臺二手車,竟然沒有合適的,要麼人家不賣自己用,要麼就是我爸覺得太貴了!我爸說,乾脆,先騎自個家的這個破車吧!好歹有啊,不用起大早走着去!家裏有啥事兒再說吧!
  那天也是傍黑天,我們在院子裏吃飯。我掰大餅子喂大黃狗,大黃狗轉身往大門外跑,還一個勁兒叫,是撒嬌的叫。我們都納悶,三大爺不聲不響地拐到院子裏來了,還推着一輛自行車。我一看是三大爺,就瘋跑到三大爺跟前抱着他的腿,一邊抽泣一邊喊,張老三,你回來了!三大爺把車支在窗前的燈光裏,這可是一輛新車,摸着車漆涼爽而光滑,全身反射着星星般的光芒,車輪轉起來只聽見呼呼的風聲,沒有我家車的稀里嘩啦的雜音。我記得那晚我騎着三大爺給我買的新永久二八車在原地蹬了好久,清脆的車鈴聲在我家的院子裏迴盪了好久好久。
  (四)
  打完電話,我去地鐵站接媳婦。我接過媳婦在他們單位附近的市場買的菜,說了三大爺的事兒。我倆兒默默地往我們合租房走。初冬北京城的傍晚冷風陣陣,但絕不是老家的北風那般強勁。河道里飄着黃黃綠綠的樹葉,兩旁的桃樹上還倔強的掛着許多的葉子在風中瑟瑟的。遠近已經是萬家燈火,在混雜着尾氣味道的空氣裏聽不見一聲家鄉的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