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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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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幾年前,在庫布其沙漠北緣烏蘭水庫的南壩頭,相距不遠處居住着兩戶牧人。一戶是我家,一戶是竇二和他的侄兒二才。

牧羊人散文

那時二才的伯父竇二已是多年的鰥夫,在大哥離世後,他曾和大嫂有過一段續絃的日子,後大嫂也離開了人世,沒留下任何子嗣。從此,老竇一個人過了好多年,再沒有成婚。老竇在四十多歲時,三弟把其二子過繼給他進行撫養。天不逢時人不遂意,十多年後,二才二十八歲了還沒有成家。在我們偏僻的鄉村,一個快三十歲的男人還沒有結婚,那成婚的希望也就比較渺茫。

其時生產隊正需要牧工,遂子父倆來到牧場做起了牧羊人。

那時,我們兄弟姊妹還幼小,在我的父親留家處理家務時,十來歲的我常在節假日幫父親外出牧羊。在離牧場駐地三裏多地有一個球狀的高丘,狀若一個山丘,在周圍平緩地勢映襯下,顯得鶴立雞羣,活像一個大型古墓。在高丘的中部坡上有三四戶人家的土墳墓堆。對老舊的墳墓我倒沒有什麼感覺,而對那些時而崛起的新墳,卻有些心怵。從高丘到補拉灘南的二樑畔之間,在甘草、苦鬥等植物構成的景觀裏,零星的墳墓逐漸多了起來,單人獨行勢必有些提心吊膽。特別是牧歸時的濃重夜色,帶來的恐懼尤甚,我感覺那些陰魂會突然間出現在我的面前。因而每次替父牧羊時,我就約上二才結伴而行,讓其養父在家幹一些其他的事情。

每當出牧的時候,我和二才就在兩羣羊之間相跟着拉話。他時不時把一些男歡女愛的事情向我傾訴,對於這些事情,他說起來簡直是眉飛色舞唾沫橫飛。我成了他唯一的受衆,他其實是在用語言的犁鏵耕翻久已板結的心田。二才一米七幾的個子,壯實敦厚的身板,一睹尊榮就知其身壯力不虧。每每在出牧或歸來的路上,他時有用嘶啞的嗓門吼叫一些叫三曲兒的東西,吼喊起來喉結顫動渾厚有力,以排解心中的苦悶。一次出牧一里多地,他就興致突來,放開嗓門唱開了:

“羣雁飛走留下一孤雁,

就怪我大大沒有那錢。

家窮少志走不在人前,

就如葫蘆開花也朽蔫。

找不上老婆疼在心尖尖,

光棍漢一球年不如一球年。”

時間雖然過去了近四十年,但現在想來,一個近三十歲的光桿男人,生活在人煙稀少的牧場,生活單調枯燥,與人交流的機會少,文化生活也一片空白。照明沒有電燈,娛樂沒有電視,就連當時十分時尚被稱之爲“洋戲匣子”的收音機也沒有。蔚藍的天空望不到邊,深邃的草原望不到邊,枯寂、落寞伴其間。既無男歡女愛的撫慰,也不知兒女情長的滋味,他肉體的缺憾和心靈的孤獨無時不在,他的靈魂之渠時常被堵塞,不能順暢、自然地“嘩啦啦”向前流淌。可以說他的正反面代表着兩種性別的人,男人能幹的苦力活需他擔當,女人能做的針線活也得他承擔,唯有和那些難懂人言的羊兒尋找契合,是他的慰藉和責任。他在無法釋放的孤寂裏爭扎,尋求一道自我撫慰的出口。他幸福的滋味與羣羊肚腹的飽滿與膘情的好壞有關,與羣羊的氣色有關,與草牧場草的長勢有關,與庫布其大漠風沙雨雪的臉色有關,與小羔羊的出生與成長有關。

在空曠無人的西樑曠野上,當清風徐徐吹來,二纔在呼吸了一股新鮮的空氣後,捲上一支自制的旱菸,在嗆人的煙味中,他抖開嗓門又唱起了山曲兒:

“圓圪蛋蛋壇壇沒棱棱,

你是那哥哥的襲人人。

清水水澆地滿畦畦,

你是哥哥的活魚魚。

鍋頭起漿米半罐罐,

你是哥哥的命旦旦。”

他告訴我他曾經戀過本村的`一個容貌端莊的女子,那個女子其實我也認識。後家裏請媒人撮合,終因其家貧地瘠,人家想外飛攀枝而婉拒。後他多次主動追求,也無濟於事。自此他難以釋懷,常抑鬱寡歡,每每用唱曲兒的方式,懷念那段曾經的歲月。他的山曲兒唱腔哀婉淒涼,抒發一個年輕人在愛情路上的不幸與無奈。由於長期的壓抑,他把一些男女之事近於幻夢般至純至高。他唱的山曲兒有的是當地民歌,有的則是他的現編現唱。況且,在人煙稀少的草牧場,牧羊人中大都以光棍爲主,有家室的則較少,有人因此自嘲:整個西樑草原都是雄性主導,雌性稀缺,就連那些爬行的沙和尚、蜥蜴等小動物都以雄性見多。孤寂的白天和漫漫長夜伴隨着他,因而吼喊幾聲確也有排憂解悶之效果。

其實缺少女性的世界是十分可怕的,就像一個人久在黑暗中一樣可怕。

剛剛停息了不到一個時辰,我們翻過一個叫韓歡馬的沙帶,他又抖起了山曲兒:

“黑雲過來一場風,

放羊的哥哥冷身身。

冷子一打一條線,

沒人疼的哥哥怪可憐。

一對對鴛鴦一行行行,

世上沒留遺下孤寡人。”

當站在二樑畔,望着綠茵茵的補拉灘,他又唱開了:

“三春期羊羣攆青草,

想起妹妹就想眊。

石頭上栽蔥扎不下個根,

玻璃上親嘴急死個人。

六十四眼窗窗糊紙截住個風,

光棍漢灰眉杏眼就是個趕生靈。”

躺在補拉灘鬆軟的寸草灘上,羣羊散落在草地上,貪婪地啃食着青草,自由而散漫,頭頂飛上飛下的小鳥歡快地鳴叫着,他睜開眼睛向遠方凝視,享受着溼地草原的爛漫的風情,他的心底的潮水再次泛起一股涌流,身不由己地又唱開了:

“沙子打牆冰蓋房,

露水夫妻不敘長。

人串門子惹是非,

狗串門子挨棒槌。

流煙爐子塌底鍋,

可憐哥哥沒老婆。”

在返回途中,當夜色漸趨濃重的時候,他望着對面烏蘭水庫管理所辦公室亮着的燈光,又再次抖開嗓子唱了起來:

“吹熄燈燈可難翻轉身,

翻過身冷涼不旦一個人。

前半夜把個被子蹬,

後半夜涼醒也沒人疼。

想你想的哥哥走了樣,

褲襠裏頂起個小帳房。”

一次在家休息的時候,他下地營務莊稼。當勞累了的時候,他坐在地畔小憩,汗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他內心傷感無助的傷口又開始滴血,觸景傷情地又唱開了:

“頂頭風浪上水水船,

你看光棍漢難不難。

種完地還得去做飯,

做完飯還得去洗涮。

黑臉臉黃牙光棍漢,

破衣爛衫也沒人管。”

二才每次唱起那些山曲兒來都是委婉悽楚,傷感、失落、無奈之火在胸中燃燒,眼角滲淚氣色蒼涼,身心的空虛、落寞與壓抑不離須臾,內心的苦楚無法釋放。

在我看來,與其說是一種情緒的宣泄,不如說是一種挖心掏髓的內心獨白。

按照二才嗓子的自身條件,他絕對不是一個歌手,他在正規場合或人多的時候,從來不去唱歌,顯得猥瑣、不自在。若是有人故意戲謔他,讓他抖幾嗓子,他的臉上立馬爬上了一抹緋紅,顯得十分難以爲情。在那種場合他不是敘述着,完全變成一個傾聽者,除非酒高潮性大發而口如懸河地豪言壯語,否則大都時候他都少言寡語,咧咧嘴笑笑而已。

牧羊人也有歡快的時候,那就是他在指揮着他的羣羊的那種場面,壯觀、歡快、疏朗,情感滿懷。那個時候,他是統帥,他率領他的羣羊行走在西樑牧場的角角落落,那裏既是他的天,又是他的地。牧羊人身在牧場,那裏其實也是一片歡樂的海洋。作爲單身漢,在我和他們多次面對面接觸之後,他們生活艱難可想而知。特別是大集體時的牧羊人,既是牧羊者,又是飼養者,同時還是羔羊的保姆,事無鉅細,耗費巨大心血,沒人幫襯的單膀孤人確是難上加難。二才和其伯父由於缺乏女人的照應,因此就顯得較爲邋遢。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半月二十天不洗是常事,有時甚至數天不脫衣服囫圇身子睡覺。就是洗衣服也是在出牧中,在天然鹼水裏搓揉清洗,平鋪在沙樑上,上曬下蒸,在毒日下半個小時即可曬乾。他們極少洗澡,黑眉花臉,就是洗臉也是掬幾捧冷水在臉上觸擦幾下而已,從來不用香皂一類的東西。身上攜帶的汗味甚濃,天熱出汗,伸出指頭就能搓起被鄉人稱之爲“惡水”的灰條子。脫下衣服,在衣服的縫紉處,隨便可以找見幾只吃得滾圓的蝨子和擠在一起抱團的蟣子,兩個大拇指的指甲常因掐蝨子留下血紅的血跡。一些迷了路的蝨子常從領口搖搖晃晃地出來,肆無忌憚地在光天化日下爬行。他們脫下皮褲,用手在皮毛上來回婆娑幾下,也能掉下幾隻蝨子來。身上由於受到蝨子的啃咬引發皮膚瘙癢,抓破的印跡隨處可見也不算稀奇。

我曾去二才家串門,煙熏火燎的屋子氣味難聞,屋頂柳芭上的灰塵串成長短不一的線型狀,從門縫穿來的風吹得其左搖右晃搖搖欲墜。二才飯罷撒尿去了,他的二伯父正喝着一碗羊奶稀飯,待稀飯稀里嘩啦喝完後,他又伸出舌頭“吱溜吱溜”地舔着碗沿,用舌尖清理碗裏星星點點的殘羹。然後用穿着皮褲的膝蓋,把碗左右擰上幾圈,權當抹布把碗擦洗乾淨。他在熟人面前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之意,就像履行一道正常程序一樣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