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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遠山長的憂傷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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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竹林天堂和外婆的網

水遠山長的憂傷抒情散文

清水河到了這裏,越發寬泛起來。河堤高一聳,平坦,開闊,足以承擔起百十來戶的大村莊,當地人管這裏叫“灘上”。也習慣管這片人家叫“灘上”。

我外公家位於村子最西頭,屋子小,算不上正式的宅院。外公家另有兩幢氣勢恢弘的房子,在村子正中央。一幢二進老宅院,住着二舅一家;十柱落地的新瓦房歸了大舅家。

外公要出去打魚。外公除了田活,就喜歡打魚。外公面龐清癯,下巴飄着輕逸的白鬍須,足有寸許。我盯着他的白鬍須,央求他帶我去打魚。他說天怕要下雨了,讓我在家玩。他背了魚網,拎了緊口雨簍,下河坡去了。魚網下沿的鐵墜子晃晃蕩蕩,叮叮地響。那條黃一毛一狗,跟在他身後,尾巴翹在屁一股上,捲成半圈兒,隨着它的小跑步子,那尾巴圈圈蓬鬆的一毛一毛一,一抖一抖的。

外婆切碎了紫一紅一色*的汗菜葉子,用籮篩兒裝了,到屋後竹林子餵雞。

小屋後面有一片竹林子。這是一片巨大的竹林子,家家戶戶屋後都是竹子,連成一大片,像是一片綠色*的海洋,一直綠到天空中去。每兩家中間有一條小路,一直順到河坡下面。小路兩側的竹子在人的頭頂上聚攏來,形成一道天然的拱門,好象一扇通往天堂的綠色*的門。人們到河裏淘米洗衣,然後慢慢從坡上冒出頭來,彷彿從綠色*的天堂裏回來。

外婆小腳,走路慢。她的頭髮盤成髻,放下來很長很長,天然的捲髮。我外婆的美麗,一多半來自她還很青黑的頭髮,那頭髮襯托出她白皙而沉寂的臉龐。聽大人們說,我外婆出嫁時有十八擡嫁妝,楠木箱子的邊角,包裹一着橙黃的銅飾。外婆娘家是開槽坊的大戶,陪嫁全副足金的手鐲腳鐲,還帶着細碎的小鈴鐺。土改時充了公。

每隔三五天,大舅母就拿着納了一半的鞋板,來小屋這邊來閒坐。若是隔壁的沈婆婆在門前勞作,剁豬草或是攪草把,大舅母便落座下來,開始她長長的絮叨。她總是主題鮮明地投訴生活對她的不公。她的述說總是從着我大舅的“窩囊”開始,然後輾轉延綿,左東右西,長篇評書一樣。

每每大舅母一來,外婆總是悄然別過身,回到自家小屋子的鍋臺邊,許久不出聲,連一點聲息也沒有,我甚至懷疑她不在屋子裏,或者從竈間的小窗戶口飄出去了。大舅母講着講着,講到外婆的那些金鐲子上面去了。那時候她會講得分外激憤,對外婆的稱呼也變得很惡俗。我在竹林子裏看知了。竹林裏安靜極了,安靜得只剩下知了們的聲音。知了們彷彿得到誰的指揮,它們的聲音組合成了整齊劃一的合唱,節奏分明地起伏着。整個竹林,整個村莊,整個世界都被知了們的聲音淹沒了。大舅母針尖一樣的聲音也被淹沒了。幾隻小黃花雞在林子裏刨着扒着,一隻錦袍大公雞在林子裏轉來轉去,它儼然一位風度翩翩的父親,覓到了可喜的午後小點心,咕咕地喚着它的孩子們來分享。若是大舅母的長篇評書不停止,我也不從竹林子出來。直到後來,沈婆婆起身,進自己屋去了,大舅母才記起手裏的鞋底,針尖在頭頂上抹了抹,狠命地納了一針,索線拉得忽忽地響。然後憤憤地起身,回了。她的腳步似乎帶走了一股風,地上頓時安靜了。

外公打魚回來,把魚網用竹篙撐掛起來。外婆也不對外公說起我大舅母的行止。她只是更沉默地把飯菜端上桌來。我推了作業本,端起小飯碗。外公看了我寫的字,叫了我的小名:“過來,看,這寫字,要橫平豎一直,筆畫要緊。”他拉了我在他身旁坐下,用筷子蘸了絲瓜湯,在桌子上演示那個“國”字。外公的手大指長,字寫得風骨傲岸。到現在,我的字,筆畫還是鬆散,對其他的事情也都看得散淡,要是他活着,或許會失望吧。

外公早年做過工程。修丹江水庫的時候,他是工程的指揮員。後來工程隊的集體宿舍失了火,長長的一排宿舍全聯在一起。建宿舍時,爲了防雪,都用油一毛一氈隔了頂。油一毛一氈遇火即燃,火勢隨着風越來越猛。外公他們決定把宿舍中間截斷,放棄着了火的一部分,以求保全另一半宿舍。外公蹲在在宿舍頂上鋸着鋸着,突然,燃一燒着那一節宿舍向上傾斜,外公蹲在那截房子的`另一端,他隨着屋頂倒下來,他的腰間別着一把斧子,頂着了他的脊骨。外公被人擡着回了家。從此後,外公沒出過遠門。

晚飯後,外婆補網。外公的網,用一隻手臂般粗細的竹篙,撐在小屋檐邊。一掛網,順理成章地垂下來,安靜得像一片深秋的雲。偶爾有一兩隻燕子,飛回來,在廊檐下,望着這片雲竊竊私語。網的顏色*上面深,下面漸漸成了灰白,-乳-白,彷彿那網,也被清水漂淡了。外婆坐着竹椅,她坐在一片紅通通的夕陽裏,牽着那片-乳-白色*的雲,一寸一寸地看着理着。網沿上的鐵墜兒,如一條條暮春的蠶,時不時碰出一聲清脆的響。

那是一掛細密的撒網。那掛網是外婆織的。外婆還織過別的形狀的絲網。外婆時不時的爲外公補補那一掛撒網。她的梭子裏的絲線總也用不完。她用的是一枚小巧的梭子,髮簪般長短,光潤,透着一種天長日久的溫情。太陽把網的影子照灰牆上,太陽把外婆的樣子照在地面上,於是,地上那個補網的人,陪着坐在竹椅上補網的外婆。她不聲不響地補着,補着一個一個網眼,補着生活裏一個一個的缺漏。

一九八二年,我十歲,外公六十歲。外公走了。偶爾,外婆會撐起那一掛網,撐到小屋前曬曬。又一年,外婆也去了,她選擇了一個月白風清的日子,離開了我們。對她來說,這個世界的聲音太嘈雜太堅一硬了。她一直喜歡安靜。她終於到了那垸子中間的一座山坡上去了。外婆與外公依然隔得很遠。外公在村莊東頭的河岸邊上。東頭河岸邊上的墳山,被早些去世的老人們佔齊了。外婆活着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佔不到東岸的墳山了。

近兩年,我偶爾憶起他們,心裏頗爲寧靜,不覺得哀傷。彷彿他們就在前面的某一處地方,我遲早會遇上。相反,回憶裏總有那樣一片暖暖的陽光,讓人生出些許清寂的歡喜,——我看看窗外,陽光正好,我正當年,愛與生活,一切還不算晚。所謂一生一世,原不過就是這一時一刻吧。

  【2】 刻在水裏的憂傷

我不止一次地說過,對於水,我有一種近而遠之的喜歡。這份敬畏來源於我十歲的記憶。那時的清水河可真算遼闊呀,渙渙漫漫的,水面離河岸,不過一人來高的距離了。河水青碧青碧的,彷彿把世界上所有的綠,都吸到這河的懷抱裏去了。這樣顏色*的水,該是多麼溫柔的所在,如母親的懷。可是,如果太親近了這懷抱,你就回不來了。小艾,就沒有回來。

小艾是二舅的幺女。二舅在曾家巷裏是最獨特的一個人,他幾乎完整地秉承了書香子弟所應該具備的全部氣韻:高瘦、清癯、溫文爾雅,熟識詩經與樂府。他喜歡羸弱的宋朝勝過喜歡金碧輝煌的唐朝,如果不是因爲成分關係,他本該站在更明亮更神聖肅穆的講堂裏。他一直是在講臺上的,在一所有着一顆百年銀杏的鄉村中學裏。

小艾是二舅的五女兒,二舅母生下四個女兒之後,更加沉默了。她本來是個修長的女子,後來總是垂着眉眼,微俯着身一子走路,人,也似乎矮了許多。二舅給他的女兒們取了俊雅的名:慈慧,慈娟,慈英,慈秀。

到了小五丫頭快出世的時候,正逢大年。平日裏二舅家熱鬧,到了除夕,按照老規矩,家裏就要保持輕聲慢語,少喧鬧。大年初一,二舅母讓孩子們穿戴整齊,纔打開厚重的老宅門。鐵皮包裹的大門擦出沉悶的聲響,鮮紅的對聯與門神,越發襯出宅院裏的幽深來。二舅巡着過年老例,開門時手持柴草把出門,然後在遠遠近近如潮的鞭炮聲中,放完鞭炮,二舅家的小院子裏復又寧靜了。

大舅母邁着大腳,一陣風進來:“哎呀,沒人吶!這大過年的!”

適時二舅母悄然覺得胎腹中有了動靜,估計又要生產。聽到一句“沒人”,想想自己沒給曾家生個男孩,想想自己十多年來苦苦的盼,十多年來的失望,不覺一陣酸楚,自視低人三分,對不住夫家人。懷中胎動,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喜訊。一個人心裏最大的苦,莫過於失望的次數太多,以致不敢再對生活抱有大願望。而心裏隱約地不甘,沉默地、固執地、幾乎絕望地努力着。現世的殘酷,就是不給苦心人一點額外的驚喜。小艾就是這時候來到二舅面前。

小艾會唱民謠了,有時候她一邊咬着手指頭一邊唱“蟲蟲飛,蟲蟲咬,蟲蟲不咬吖吖的手,吖吖躲在竈門口。”門前過了坪場就是菜地的籬笆牆。五月的樹籬上,開了一朵粉色*的牽牛花。小艾被那朵牽牛花牽引着了目光。她踮起腳尖,想去觸一摸夠那個美麗的小夢。她的小手還沒有夠着那朵花的時候,她就莫名地倒下去了。她嘴邊冒出白色*的泡沫,彷彿陽光下大地上開出的蒼白的花朵。她被一位叔公抱回她的家,她的父親我的二舅驚得白了臉,他被別人告知,要趕緊去倒一碗開水的時候,他的頭“嘣”地撞在了門栓上。他的手握不住一隻碗,就彷彿那隻碗裏盛的不是一碗開水,而是他的小艾的命運一樣。

小艾總是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倒下去。“癲癇”像個無常的影子,時時跟隨着小艾。六歲的時候,小艾倒在了清水河裏。那時候,小艾已經會唱好些民謠了,她最後學會了這樣一首歌謠:“月亮哥,跟我走,走到南山賣巴簍,巴簍巴,賣琵琶;琵琶軟,賣竹匾;竹匾高,打把刀;刀又快(鋒利),好切菜;菜又苦,好過端午;菜又甜,好過年”。小艾在河邊玩耍的時候,是不是還唱着這首歌?

人們在河裏找她,從長滿綠竹子的清水河開始,一直往下游找。終於在十多裏遠的閘口找到了她。她粉嘟嘟的臉變得蒼白。人們把清水河稱爲“母親河”,當這位母親忘情地把小艾摟進懷裏,再也不放回來的時候,小艾的母親哭腫了眼睛。

西方人把美好的歸宿稱爲天堂,天堂理當在天上。小艾看着清水河的水面的時候,她看到了漂浮在水裏的白雲和白雲深處的天堂了嗎?我希望,一九八二年夏天,小艾住進了水中的天堂,那裏沒有母親的憂傷;而她,也把她身後那個無常的影子,遺忘在陸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