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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忘記了靈魂的雕刻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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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電話響起時,我正在讀巴爾扎克的《高老頭》。窗外的世界被霧霾吃掉了,我也被小說塑造的悲慘世界吃掉了。合上書,接了父親的電話,沒有別的事,就是讓我回家吃午飯。放下電話,我卻感覺自己像是從地下五十米爬出來的囚徒,終於站在藍天白雲下,身體和思維慢慢被溫暖,被複活。

你是否忘記了靈魂的雕刻散文

小說曾經將我困在巴爾扎克描述的巴黎,天地晦暗,世間混沌,就像生活在潮溼昏暗的地下五十米。灰色的巴黎正流行着“拜金的霧霾”,沾染上的人失去了善良,失去了悲憫,失去了道德底線,金錢利益支配了所有。人與人之間爲了利益死命糾纏,將生命架空在虛榮的幻影裏。看上去花天酒地,揮霍無度,放蕩不羈,實際上縱情狂歡並不能掩蓋他們精神的空虛和靈魂的麻木。

“可憐的高老頭”,巴爾扎克一直這樣稱呼他塑造的“父愛化身”的高里奧。巴爾扎克着力刻畫高里奧的“父愛”,曾在給韓思佳夫人的信中說:“這是一種充滿巨大力量的感情,無論是災難,痛苦和不義,任何東西都不足破壞這種感情。”

讓人痛心的是,巴爾扎克讓擁有偉大父愛的高里奧最終成爲一個悲慘的父親。高里奧客死在寄居公寓時,只有學法律的房客拉斯蒂涅和學醫的房客皮安訓爲他簡單料理了後事,被他視爲心肝寶貝的兩個女兒沒有一個前來爲他送終。儘管他爲了討好自己的兩個女兒,爲了換回兩個女兒一點可憐的“愛”,曾經選擇用金錢維繫親情。他是一個精明的麪粉商,明明知道女兒是嫌棄自己的,只是爲了自己的錢而接近自己,可是,在女兒虛情假意的哄騙下,他的理智一次又一次讓步,爲了女兒的虛榮,賣掉自己的公寓住進伏蓋太太的膳食公寓,變賣一切值錢的物品,替女兒還債,直到被徹底榨乾,錢盡情亡,最終遭到兩個女兒的拋棄。

巴爾扎克說:“故事的結局會賺得一些人的眼淚。”故事的結局就是可憐的高里奧的人生的結局,那個天色晦暗的潮溼的黃昏裏,高里奧的棺木上僅僅蓋了一塊尺寸不夠的髒乎乎的黑布,連棺蓋都沒有,葬禮上沒有排場也沒有親朋弔唁,兩個女兒忙着參加舞會,只打發管家來爲父親送葬。掘墓工人匆匆忙忙用土掩埋了那個簡陋的棺材,他們不知道這個可憐的老頭曾經是輝煌一時的百萬富翁。

巴爾扎克用極力渲染的大環境告訴讀者,高里奧的“毀滅”不是“個人的不幸”,而是金融勢力衝擊舊的宗法觀念,金錢的利害關係取代了骨肉之情的悲劇。掩卷思考,我不禁想起了我們這個時代流行的一個名詞:啃老族。

就在前幾天,我曾經在網上看到有個年輕人逼着寡居的母親給他買房娶妻,母親實在拿不出房錢,被兒子逼得跳了樓。而我看着這個新聞時,電腦下方顯示出許多類似的`新聞提示我瀏覽:某某因爲母親不給錢,用刀子將母親刺死;某某因爲父親不能滿足他買豪車的願望,殺死父親並點火自焚……一條條新聞看下來,看得我觸目驚心。金錢的利害關係再一次取代了骨肉之情嗎?

我不知道網上那些新聞裏每個家庭的詳情,只是看到了殘酷的結局。這些悲劇是不是高老頭式的悲劇呢?我不得而知。讀着這些人間悲劇,我想到的卻是我的父親,一個爲生活起早貪黑,勤勤懇懇,老實巴交的父親。他和高老頭有着同樣的父愛,只是他沒有昂貴的嫁妝,但他用自己的行動,讓我得到了比金錢更珍貴的東西——

我的父親是濰北平原上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善良,憨厚,老實,木訥。一輩子平平淡淡,卻也真真實實。在我很小的時候,不善言辭的父親就像個隱形人。我與院子裏的雞追逐,與看門的狗嬉戲,甚至去欄圈裏給吃飽了就睡覺的豬撓癢癢,也不去注意父親是什麼時候出的門,什麼時間回的家。那時候,母親就是我的整個世界。關注父親,是因爲父親和母親吵架——吵架的原因是因爲父親看書。

父親看書是在晚上,吃過了晚飯,等到亮晶晶的星星鑲到了天上,一天的活計都結束了,父親才能拿起他的書對着燈火和豆粒一樣大的煤油燈,進入那個一行行碼起來的世界。那時,我躺在土炕的被窩裏,擠着腮幫子,流着哈喇子,像欄圈裏的小豬一樣睡得甜甜美美。

白天的父親沒有時間看書,知道父親看書是因爲母親和他慪氣——兩個人小聲地吵架。先是奶奶“噹噹噹”地敲煤油瓶,衝着正在竈間燒火做飯的母親的脊樑,用一種四平八穩的口氣說:“火油用得越來越快了,這大晚上的不睡覺點燈熬油的幹什麼呢!三毛四一斤的火油這才用了幾天?真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過!”母親認真地燒火,一隻手往竈膛裏添草,一隻手將風箱拉得像京劇裏的二胡,火塘裏的火將母親的臉映得紅紅的。到了晚上,父親對着燈火如醉如癡的時候,母親會虎了臉,一把抄過父親手裏的書斜着撇出去,然後,一口吹滅了那盞喝油的燈。

和奶奶住在一起,孝順的父親是不會惹奶奶生氣的,他和母親吵架的方式非常低調簡約。母親虎着臉,父親先是急赤白臉地小聲解釋什麼,後來就是腆着臉跟在母親身後,信誓旦旦地下保證,再低聲下氣地要回那本被母親沒收了的書。有着油墨旱菸和腐爛氣息的書,讓沉默寡言的父親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在母親面前服軟說好話,真是神奇,我對書的內容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和興趣。那些被母親扔到地下,又被父親撿起來當寶貝的書是《紅旗譜》、《紅樓夢》、《隋唐演義》、《楊家將》、《三國演義》、《岳飛傳》,當時這些書籍流傳於鄉間,被那些粗糙的侍弄田地的大手撫摸傳遞,又沾了許多人的口水,薰了許多人的旱菸,老舊的就像出土文物。父親從別人那裏借書閱讀。在我認識幾個字的時候,就開始翻閱《紅樓夢》和《隋唐演義》,這兩本書父親讀完後,捨不得還給人家,不知道用了什麼貴重東西跟人家換的,一直留在家中,視如珍寶。等我也愛上讀書的時候,母親一邊用慈愛的眼神瞅着我,一邊用話語敲打父親:“一個大書蟲子又帶出一個小書蟲子。”母親卻從來沒有奪過我的書,想必她心裏知道讀書的好。父親則是用一種縱容的態度給我借書,並給我講解書裏的故事,讓我知道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什麼是忠、什麼是孝;什麼是善良和正義,什麼是責任與擔當,最重要的是父親讓我知道,書裏有着一個廣闊的精神世界。

有了閱讀的愛好,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習慣,這種被父親潛移默化的閱讀習慣,是父親送給我這一生最好的禮物。它陪伴着我走過少年,青年,到今天的中年,它讓我內心充實,懂得感悟,懂得感恩,懂得如何去面對世間的誘惑和虛榮。父親沒有給我八十萬的嫁妝,卻借用書裏的智慧給了我一個富有的精神世界,讓我成爲一個用靈魂的走路的人。只有用靈魂走路的人,纔不會像高里奧的兩個女兒那樣,爲了虛榮失掉人性。

我家住在抽紗大院的時候,門衛劉大爺每逢看到手裏提着幾斤綠豆、幾棵白菜,或是一大包饅頭和應季的玉米小麥的鄉下人走進宿舍大院,他都會主動問一聲:“是不是找小布家的?”

十之八九的來人會揚起被海風吹成紫紅色的臉膛:“嗯吶。她家裏人在家吧?”

“你們老家親戚真多。”劉大爺不止一次這樣和我感慨。

是啊,我們老家的親戚真多。我沒有告訴劉大爺,論親戚,那個村子裏只有三叔一家人了。來的這些親戚,是當年與我父母有着互相幫襯情意的“後天親人”。東家一瓢米,西家一瓢面的情意,在多年的相報中就成了“親戚”。

每年的春節和中秋前父親都讓弟弟陪他回趟老家,除了父親坐的地方,車子其他的空間都用來堆放禮品,後備箱總是勉強扣上蓋子,父親還是說:“這點東西拿捏不着,不夠分的。”

如果和父親說:“要不,你不要回去了吧,騰出地方可以多拉點禮品,讓弟弟自己回去。”

父親肯定急眼:“只要有我,就必須回去。人怎麼能說話不算話,我不回去讓你二爺怎麼想?是我不中用了?還是忘了恩情?”

怎麼能忘了恩情呢,父親千囑咐萬叮嚀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有關二爺的故事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那年夏天,我五六歲的時候,家鄉大澇。天上的每一塊雲彩都裝滿了雨,只要不懷好意的風輕輕一吹,雲彩稍微一傾斜,雨水就像開閘泄洪一樣澆下來,灣滿了,溝平了,到處是明晃晃的水。院子和街道被浸泡得就像酒足飯飽後的肚子,再也吃不下一滴雨水,天上的雨水落到村子裏變成滾滾洪流,攜帶着泥土碎草樹葉的渾濁,在街上浩浩蕩蕩。

那天下午,白茫茫的雨又佔據了世界,天和地被雨水交合在一起。閃電“唰”的把雨切開,慘白的照在樹上、屋頂上和父母身上。父親穿着家裏唯一的軍黃色雨衣,挽着褲腿,赤着雙腳,站在暴雨中,左手拿着一把斧子,右手拿着一根鐵釺和母親大聲說着什麼;母親身上披着一塊透明的塑料布,上面的兩個角在脖子下打了個結,頭上戴着一頂八角鬥笠,她左手拿着家裏的洗臉盆,右手握着一張鐵杴,身上的衣服早就溼透了,合着雨水貼到身上,她仰着頭費力地想聽清父親的話。我站在門口,頭上也戴了一頂大大的八角鬥笠,站在父親用沙袋壘起的門檻後面,探頭看着雨中的父母。一個閃電下來,我倒退幾步縮到屋裏,等雷聲過去,我再扶着門框探出頭。我大聲呼喊着父親和母親:“快進屋來呀!”聲音從我口裏出來,馬上被雷聲和雨聲吞噬了。

這時,茫茫中看到大門口一股水流跟着一個穿着雨衣的人涌進來,這個人手裏拎着一把鐵杴,蹚着院子裏的水走到父母身邊。三個人在瓢潑的雨裏打着手勢大聲吆喝,後來看見那個人拿過父親手裏的斧子和鐵釺,蹲下身子將鐵釺放到牆根用斧子“砰砰”地往牆裏砸。父親衝着母親吆喝了幾句,拎着鐵杴急匆匆奔出院子,雨水被他激起兩道浪花。院子裏的水在父親壘起的沙堰上慢慢長高。雨還在瓢潑,父親在大門口壘沙袋,母親拿了臉盆去大門口向外舀水。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當水邊與門口的沙堰一樣高時,我聽見那個人驚喜的喊叫。在大門口的母親扔了臉盆跑向牆邊的那個人,然後,母親和那個人一起拿了鐵杴走出家門。院子裏的水在慢慢消減,我在沙堰上看格外明顯,本來在沙堰上向屋裏舔着舌頭的水,一絲一絲在下降。

父親說:“那天要不是你二爺過來,我們家非淹了不可。你二爺拆牆洞比我在行。他牆裏鑿洞,我去牆外相同的位置鑿,洞打通後,又順着洞挖了一條比院子低很多的排水溝,我們家才逃過了水淹。”

二爺住在村子的高處,平時無言無語,很少和村裏人有聯絡。他那天去我家純屬偶然,傾盆暴雨讓他在家裏坐臥不安,心神不寧,他扛起鐵杴想去東邊的地裏看看。路過我們家大門口時,發現雨水打着漩渦往我們家裏去,情急之下蹚進院子,冒着暴雨拆牆鑿洞,幫我們家度過了水災之患。從那以後,逢年過節,凡是我們家裏能吃上的東西,父母親都會打發我給二爺送一份過去。父親無數次地叮嚀我:“你要記住了,你長大後不管到了哪裏,回家看父母,就要去看看你二爺;吃的東西,有父母一口,就有你二爺一口。”

我們搬到縣城後,每年的中秋節之前父親就把爺爺奶奶接到我們家,一直住到春暖花開才被叔叔接回村子。回家探親卻成了父親和“後天親戚”們之間無聲的承諾,一做就是幾十年。

金錢是否取代了親情?在我這裏是否定的。大環境的薰陶我們都在面對,拜金主義的泛濫、正邪的混雜、善惡的交織,衝擊着當下的每一個人。在物質的淪陷裏,精神更需發出明亮的光芒。如果,高老頭不是忽略了靈魂的雕刻;如果,那些悲劇的父母先給了孩子精神和品質上的薰陶,悲劇是否還是悲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