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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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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夏天。安丘市職工子弟學校家屬院。

小雨散文隨筆

這個家屬院還有一些暱稱:小河崖、老電大、職工中專。從這些名字上看得出,它的地理位置和過往的時光。北面有一條河流。它從汶河分流出來,趨向鄉野的清幽,與攘攘鬧市有所疏離。住在這樣的地方,我像一隻青蛙,伏在岸邊的溼地裏,很原生態地活着。

1997年,也是夏天,我只身一人來到城區,活像一個戰爭年代的熱血青年,穿越一道道封鎖線,從大後方奔赴前沿陣地。不曾想,教書的單位被依傍着城市的大河拋在北邊的荒灘上,它的支流收留了我的宿舍。我像那條小河一樣,出沒於莊稼和雜草之間。從單位回三裏以外的宿舍,經過一個寫有“東辛莊子”的村牌,初見它時,我的身體產生了微微的震顫:在離開的那所鄉村中學,我路過的村子,名字是“東辛莊”。過了東辛莊,往北走兩塊地的距離,遇見一座表情與路面並無二致的小橋,東行,也是兩塊地,是我的家。只是一個“子”,讓60裏以外的家成了老家。這個“子”構成了我上個世紀90年代最後三年日常生活的隱喻:頻繁地戀愛,不斷地出現新的女孩,固執地以爲,總有一個值得我去餵馬劈柴的女子,她也熱愛糧食和蔬菜,並且,生一個兼容我們兩人美質的孩子。

一條黃土路聯結着206國道,使得宿舍與外界保持着短小又跳躍的距離。黃土路,纖細,淡定,植物葉脈一般,隱在了大片的綠色裏。夏日,沿一溜陰涼走回去,就像是從喧囂的現實回到靜謐的內心。院落很大,空地也多,白楊樹異常挺秀,看久了,眼睛會微微發疼。螞蚱們在野草裏沉着地戀愛,繁殖,也經常來宿舍串門,我一出現,就被認定是它們的親戚。很多空地被開墾成菜園,大家一起挑水澆菜,拔草施肥,公共生活如同在講臺上的授課,明朗,透亮,通俗。

一排排磚瓦房,獨門獨院,過往的讀書聲凝固成磚石,自有一種端莊寧靜的氛圍。學校給的兩間宿舍,切分四個單元,西牆一塊黑板貫穿着客廳和偏房,走來走去,感覺是在課文的某些情節裏,淡出淡入。滿院子尋來碎磚頭,鋪就一條甬路,從大門口到屋門,夢鄉的入口平坦,乾淨。小院很大,總不能荒着吧,就用來種菜。種的最多的是黃瓜和扁豆,架條就地取材,是修剪來的楊樹枝。廚房北面,種了兩墩絲瓜,它們沿一根細細的鐵絲,攀援,到了屋頂肆意伸展,彷彿一溪綠色,流成無邊的田野。在廚房裏炒菜做飯,綠意是嫋嫋蒸騰的香氣,或者,香氣是天上降臨的綠意。吃不完的絲瓜,任由它們在陽光下由綠轉黃,直至呈現質樸沉定的灰黑,取下來,聽得見種子輕敲瓜皮的脆響。些許種子留給來年春天;絲狀的瓜瓤柔韌,細膩,絲絲相連,些微粗糙的手感,天作的一套清洗餐具的用品。在廚房和東院牆之間,搭了一個瓜棚,爬絲瓜、冬瓜、葫蘆、吊瓠子,也爬扁豆和青蟲。進了門口,破舊的小院流紅涌翠,鑲金嵌玉,自有一種闊大溫潤的氣場。有一年秋天,葉子枯萎,襯托着一個碩大滾圓的冬瓜,活像老家的石碾,在廚房上碾春爲秋,卻不發出一絲聲息。那景象留在心裏,讓人始終持有對自然和細節的敏感度,以及蓬蓬勃勃的興趣。

小院裏的菜蔬,確證着自我的感知。通過一朵扁豆花潔白的呼吸,內心收穫微小的幸福。黃瓜頂着嬌弱的花,花的黃,寶石一樣熠熠閃光。花謝,瓜熟,自然的秩序這樣明朗,這樣一目瞭然,讓人明確時間的期限所在,心裏不自覺地安放了一個鄭重。

城區的田園生活,承接着過去的歲月,像一個人的清談,說着說着,轉換了地點。這種閒散、緩慢的生活,反而催生了我的勞動激情。“那些日子裏,閒散是最迷人的產業,產量也最多”(梭羅《瓦爾登湖》),所謂的城市節奏沒有俘獲我的內心,內收,自控,我如同一隻靜水裏的蚌,內裏潔淨溫潤,卻不自閉,一翕一張,吞吐擴張着周遭的水域。菜蔬種得用心繁盛。我和從老家帶來的種子,很默契地達成從根系走到果實的路程。

是一個尋常早晨。聽着小雨在小院裏“沙沙”地走着,心裏覺得異樣的安靜。很文學地說,點點滴滴的小雨,直落在我的心裏。我豎起耳朵,像一棵菜蔬張開所有的葉子,迎接這來自天上的滋潤。隔着玻璃窗,我能看見那種天與地的接納和孕育。潔淨的`小雨,安靜的菜蔬,它們之間的路徑是遙遠而又迅捷的。小雨有着植物的屬性,它不是高談闊論,不由分說,亟不可待。沉着鎮靜,內心溫潤,小雨是植物的,從容,篤定,在植物的葉脈裏走動,悄然無聲。葉子青翠。空氣清新。我的心就像土地,是在那樣的一個時刻,一點一點地變軟的,身體裏的水分讓一個人乾淨,通透,如同靜默的植物,有着尋常的綠色,寬厚的接納。

2000年夏天,女兒出生。她的乳名:小雨。那一年,外面的世界喧喧攘攘,“新世紀”的慶典,如暴風驟雨,踊躍昌盛。我需要這樣的一場盛典。我需要這盛典來烘托我內心的喜悅。過了2000年,很多人恍然大悟:2001年,是新世紀的第一年。我也終於明白,我一直等待的那個女子,她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我從此與衆不同。對那個著名的比喻,我已然深信不疑:

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

2003年春天。興安街道大城埠村。

感覺春天是一個地方,是因爲那個郊區的村莊。相對於鄉村,似乎城市裏只有夏天一個季節,馬路漫長的明亮,使人內心悵惘。鄉村把陽光置換成綠陰,城市則把它傾倒在大街上,任其大面積地氾濫。

那些日子,我幾乎每天都經由這樣的道路,趕往大城埠村,有時騎着摩托車,繞一個大圈,家的半徑擴大了。我發現,很多事物在和我一起趕路。譬如,一隻鳥從遠處飛來,它的翅膀馱着遼闊的湛藍,在一棵柳樹上消失,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念想,消失在內心的寂靜裏。譬如,路邊的一棵薺菜,樸素草莖混跡於黃土,青翠的心事深藏不露,下了一場雨,它擎着小傘,離我越來越近,新鮮的笑容一閃而過。還有風,開始它只是試探着輕輕走動,風過無痕,一點也不粘着,慢慢地,它長成一個頑皮、好動的孩童,從樹底下拽出一爿陰涼,跑到田野裏,翻出大片的嫩綠,不用刻意細嗅,空氣裏自有青澀的氣息,清爽的氣息。春天是一個繁華集市,花鳥草蟲,黃綠青藍,都趕趟兒涌來,擁擠卻異常的安靜。它最大的聲響來自天上。鳥在飛翔中鳴叫。雨點落在瓦片上的聲音,醇厚,綿長,這樣的聲音反而讓人安靜下來,不再做奔波之想,一如沉入湖底的石頭,想象着若干年以後,成爲礦藏的模樣。

路上,遇見熟人,我說回家呢。妻在大城埠村租賃了兩間30平米的小南屋。那兩年,她很是在意別處的生活,讓自己的身影蜻蜓似的翩翩在中醫院和人民醫院的樓羣之間。節省下來的40裏腳力,她用於晚上去黨校學習微機。2003年春天,我也不再趕往一個人的牢房,而是趨向廣闊的田野。這樣的路線,使我每天都體驗着從冬日趕往春天的近乎暈眩的喜悅。父親是一個很擅長渲染氣氛的人。他喝茶的聲音很誇張,我想他的嘴脣一定順着碗沿畫了一個很長的弧線,許多喜悅被他拉長了:母親屬雞,我也屬雞;他屬龍,小雨也屬龍。他的喜悅讓我的聽覺產生了通感:異鄉拉近成故鄉,他的話語猶如夜晚的燈火,聚攏了溫馨的家居氣氛。

人的一生有許多個春天,但一提起春天,“2003年”就充當了我的春天的定語。我在這年春天寫下了許多文字,甚至喜歡讓自己這樣出場:劉學剛,男,2003年習散文,現居山東安丘。詞句之間,對2003年有着很誠實的偏愛。“黃鸝早早醒來了,柳樹早早就站在等待裏”(《永遠的黃鸝》),我知道,我等待的不僅僅是一個紙上的春天。

我們一家五口彷彿被隔離了許多年,終於在那處租賃的民房裏湊成了一幅天倫之樂的畫面。父親來自縣城東南60裏以外的老家,家裏還種着地,他坐車回老家,就是往地裏趕。母親、妻子、小雨從縣城西去40裏的一所鄉鎮醫院完成了戰略性轉移:小雨走到哪裏,全家人的照顧和疼愛就出現在哪裏,小雨就生活在我們一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頗有意味的是,小雨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我們需要嘗試着讓她慢慢地從我們的生活中剝離出去。還是父親有辦法,他從一本幼兒讀物上發現了一首兒歌,能夠激發小雨對學校的嚮往。這首兒歌成了我家的主打歌,只要有空,誰都會和小雨對唱兩遍。小雨揹着小書包,屁股一顛一顛地和我對唱。我拍着手,歪着頭,滿臉稚氣地問:“早早早,你爲什麼背上小書包?”“我要上學校,天天不遲到!”聲音像雀鳥一樣飛來飛去,它的輕快讓租賃的30平米成爲一棵春天的樹,日益濃密的樹葉和綠陰,使我覺得整個春天都是我們的家。一隻小鳥,從這棵樹飛向另一棵,飛向蔥蘢的一片,也是成長的必然。

小雨只是半托,家裏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的,好像少了很多人。母親拿根鐵鉤子,撥弄着越撥越不旺的炭爐。在簡易摺疊牀上躺不住的父親,嫌空氣太沉悶,看起了VCD,不是呂劇《借年》,不是小品趙本山,是小雨最愛看的《貓和老鼠》。“隔代親,親煞人”。突然被打亂生活秩序的兩位老人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越老頭腦越簡單,老成了兩個孩子。小雨中午放學回家,所有的空氣都被激活了,甚至有一些氣體跑到炭爐裏,捧出一簇簇紅色的火苗。小雨讓她的爺爺扮成學生,教着他說:“快說呀,快說你放學了。”父親說了。小雨就一蹦一跳地喊:“我來接你了,我給你拿着書包。”如此簡單的遊戲,讓逼仄的30平米成爲全家聯歡的舞臺。這舞臺對我的最大意義是,讓我在回憶和眺望之間,確證着既有的幸福,如春草萋萋,綠在當下,不招搖,卻也坦然自若。

2003年春天,肯定還有許多故事在我的生活裏起伏跌宕着。有一段時間,我在校園和自己的內心之間,走來走去。“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校園生活是一個網眼細密的籠子,我看到的只是割裂的破碎的春天。沒有完整的春天,自然也沒有花草樹木全面而有特色的生長。我和妻鬧過矛盾。小雨的可愛和柔弱,使這種矛盾成爲小數點後面的一些數字,忽略不計。我無意淡化SARS病毒對常態生活的摧殘。女店員空洞的眼神,使原本沉默的飯店顯得更加寂寥。一個人坐着,面對的只能是自己篤定的內心,以及對春天的眺望。

很多事物,經過時間和情感的洗刷之後,呈現出它的潔淨和晴朗。

是一場雨。曉看紅溼處,花瓣溫潤瓷實,浮着一層脆薄的清潔的光,像蟬翼一樣微微顫動。柳條從容地低垂着,彼此之間不糾纏,不粘着,不相欠,一派柳細風清,令人內心通透,了無雜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