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散文
暮色籠罩四野的黃昏，騎着銀白色的單車一路西行，路邊是廣闊的麥田，目所能及的邊際是黛色的小山，山前處處依偎着淡如煙靄的樹林，像是水墨畫上輕微的點染。我有好久都沒有這樣出來走走，好像因爲在爲極不情願的事情奮鬥，就封閉了所有的觀感，連心跳也省略了，可是置身在這線面交縱的版圖上，我分明嗅得到血脈的芳香，是骨子裏和這巴掌大小的水土之間的絲絲感應，稍不留神就會嗅溼了眼眶。此行原非爲了喚醒塵封的感應，只是爲了一道“霸王別姬”。
我們都知道上溯千年，那四面楚歌的悲涼，英雄末路的哀傷，楚霸王和虞姬的千古絕唱，只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瞭然這“霸王別姬”在時光的溯洄流轉中有了多少曲折和迂迴，像我那個小醉微醺的舅舅就將“霸王別姬”貫給了一道菜餚：王八燉烏雞。
倘若單單隻爲了口腹之慾，酒足飯飽後乘興而歸，未嘗不是心滿意足的樂事，偏偏良辰美景只在奈何天處，賞心樂事也要先窺是誰家的院子；倘若單單只是我多愁善感，流連景緻懷古追昔也無傷大雅，可是沒有人預想到，這日“霸王別姬”的故事，比故事更悲傷。
只是在路上的我還沉浸在春色的暖意裏，穿行在房屋農舍間的小街上，看乾枯的爬山虎爬滿了舊樓，小麻雀三五一夥兒啄着西落的光，那輕輕揚起髮絲的微風緩緩定格着周圍的響動，那慢步徐行在路邊的少婦，並肩而過的少年，所有的所有都像小店裏傳來的旋律，那是我們都熟悉的《童年》：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一片綠油油的稻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所有的歌謠啊，都是滿滿的想念，我喜歡這樣沐浴在天色下的人情，每一縷暖意都可掬可捧，即便周遭人注視你的目光都是陌生的詢問，即便久居鬧市的你早已不再耳聰目明。
到了舅舅家門口，姥爺正在用木柴燒水，舅媽表姐張羅着碗飯，姥姥站在走廊裏疊着洗淨的衣物，舅舅歪在安樂椅裏看着電視，他們這個五口之家總是各自有各自的忙活。我放下車去給表姐搭把手，早先到了的妹妹也來湊熱鬧，我們三個提着髒水桶去前門倒水，舅舅也跟了上來，沒走出大門口多遠，正在街心燒火的鄰居嬸嬸就示意我們不要忙着往前走，並一面填着木柴，一面悄然地小聲說着：那個老婆子又開始哭了，哭了一下午了，從我出來就開始哭，就在那邊，你們留心點，不要往前走了。聽聞了這些話的舅舅從我和妹妹手裏拿過水桶往前去了，我們也跟着向前，果然沒走幾步那嚎啕的哭聲真切又悲傷。
小街的盡頭就是田野，一條小路分開兩邊的麥田，田頭零星散佈這幾棵小樹，就在這些小樹的掩映裏有座小小的院子，院口朝西，側對着街口，像是隻留了一面側影，而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正是從小院的院口傳來的。舅舅已經經過了小院的門口，想必他看得到那位哭泣的老婆婆，我茫然地站在街口，不敢向前，只望着表姐和妹妹發傻，表姐說：“那個老婆子有老年癡呆症而已。”
“那她爲什麼一個人在這裏哭呢？”我這樣問的時候清晰地聽到那位老婆婆的哭聲：
“我知道你死了，我不哭，我不哭了。”
老婆婆那嚎啕的哭聲裏，反反覆覆着這幾個字，這分明是她自己在安慰自己，她正哭着我不哭，我不哭，可是她那蒼老的哭腔卻是止不住一聲聲，又一聲聲。
“她老伴兒前兩天剛死了。”舅舅已經提着水桶回來了，邊往回走邊這樣輕描淡寫地回答我。
“爲什麼沒有人管她，她的孩子呢？”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只有表姐嘀咕着：“就她一個人在這個院子裏住。”
田野的風很空曠，吹起來飄飄蕩蕩，婆婆的`哭聲會隨着風吹飄到遠方，又或者扶搖直上，我分明看到那沒有長葉子的小樹枝枝叉叉，安靜又堅定地挺立在婆婆周邊，隔着一堵牆守護着她的哭聲，讓每一個字的悲傷都可以滲進它的成長，一轉眼就會是蔚然成蔭的參天直指。
我跟着舅舅他們回來了，回到溫暖的餐桌旁，一大家子人品着所謂的“霸王別姬”，我止不住瘋長的悲傷。有什麼比垂垂暮年的死別更讓人蕩氣迴腸，昔日的貌美如花亦都是白髮蒼蒼，正是這樣一位白髮蒼蒼的“姑娘”，一個人哭着我不哭。所有人都可以說她癡了，可是她只一個人在日落時分的小院裏，守護着自己的悲傷，她只告訴一個已死去的人，我知道你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不哭，我不哭了。”像不像那穿雲裂石的“力撥山兮力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或許你只道着尋常巷陌怎比歷史煙雲，這哀嚎老嫗怎比紅顏絕代，可孰不知老嫗之痛我可以感同身受，英雄美人的悲傷卻只能束之高閣，又或者只能成爲這盤中之物，只一味悲傷的藥引。
夜晚回家的路上，夜色籠罩的四野，並不平坦的鄉間柏油路，我忽而就想起異國他鄉的那些荒原的照片，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可以身臨其境，或許我此生也只會從艾略特的筆下去體味那些意蘊。人世有太多種形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生活，人類的歷史會給我們不同的待遇，所以有的人留下痕跡，名垂千古又或者遺臭萬年，有的人卻消失得不留痕跡，不留痕跡的大多數，可是大自然卻給了我們相同的恩賜，縱然萬物爲芻狗，我們依然平等得享有生命的喜樂，最昂貴的感情。
誠如那句話所言：“世間有卑微的男女，卻沒有卑微的愛情。”那位婆婆的長哭當歌，是我這樣的女孩子所能親耳所聞的絕唱，比霸王別姬更加悲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