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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村往事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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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外婆的土地

瑤村往事的散文

外婆惜土如金。這話可能誇張了。生產隊的時候她可沒這麼戀土,別人也不戀。每天出工,一村子人站在田裏地裏,都一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的模樣。後來田地承包到戶,一下子就像換了一羣人,都一個個賊眼烏溜地滿山滿野去找土地。有點像圈地運動,只一天功夫,村前村後稍能開發的荒地亂野就被人用鋤頭標了記號。外婆家的孩子多,我媽生我的時候,外婆還在生孩子。孩子太多,有時外婆一天也不能走出家門。

等她第二天走出來,看見滿山坡盡是開荒的身影,就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對土地擁有的機會。外婆提着鋤頭瘋了般滿山滿野亂轉,但附近已沒有她下鋤的地方了。

後來外婆就相中了那個巖窩的那一撮撮泥土。巖是紅砂岩,紅砂岩跟花崗岩不同,紅砂岩風也可以腐蝕,雨也可以腐蝕,日也可以腐蝕,雪也可以腐蝕。紅砂岩風化很快,風化了的紅砂岩被雨水洗下來積在巖窩裏,春天來了,上面長几株草,就有了泥土的模樣。外婆說能長草的地方就能長莊稼,她真把巖窩開發了。看着土太薄,她乾脆從外面擔了些泥土進來。撒上一些芝麻綠豆種,地就真的成地了。

南方春天雨水多,外婆的芝麻綠豆同別的土地上的莊稼沒有區別,芽一樣芽,苗一樣苗。但一到夏天就不同了。夏天雨水相對少些,陽光卻厲害得不得了,巖窩就像鐵窩了,而上面那一撮撮沙土,天曉得像什麼?總之別人家的莊稼一天到晚都欣欣向榮的樣子,而外婆家的莊稼到了中午就要瞌睡了似的,倦葉低頭,作綿綿欲暈狀。

外婆真怕哪一天她的莊稼就這樣一睡不醒,於是動員家裏大小勞力去給莊稼澆些醒水。但誰也沒去。當初外婆開荒巖窩,一家人就都反對,說她是沒事找事,那麼貧瘠的地方能長出什麼來呢?特別是外公,他捧着個酒瓶,每天乜着眼睛看外婆進進出出。外婆卻認定能長草的地方就能長莊稼。何況自己不去開荒,就勢必每年比別人要少收三五斗,同樣是雙手連肩頂着個頭顱,憑什麼呢?

外婆也許是對的,外婆瘦皮精骨,在她這麼薄的地上,外公都能種出十來個子女,誰又能斷定巖窩窩那一撮泥土就會種而不果呢?

從溪裏挑水上坡,是一件艱難的事。外婆在整個夏天都在做這件艱難的事。外婆開始做這事的時候,野地山坡還能看見一些勞作的身影,後來日頭太大,整個村外就安安靜靜只剩外婆一人了。外婆不知道日光下的村莊有時會同月光下的村莊一樣安靜,外婆那時就有些茫然無措了。好在鐵的任務在告訴外婆一定要把巖窩裏的莊稼澆遍,好在還有一些細碎的聲音在提醒恍惚的外婆她的存在,譬如外婆粗糙的喘氣聲,水花濺出桶沿的聲音,外婆赤腳踏着熱塵撲撲撲的響聲,還有,莊稼喝水時咕咕嘟嘟的聲音。

頭頂同一輪太陽,外婆在給莊稼澆水的時候,卻沒有人跟外婆澆水。恍惚的外婆終於沒能在烈日下支持住,她眼睛一黑,像一株被刈割的莊稼,溫柔仆地。如果細看,外婆帶着黑斑的皮膚其實裂得比土地更厲害。

看起來跟莊稼一樣柔弱的外婆,其實卻比莊稼堅強得多,在太陽底倒下的莊稼是永遠也起不來了,但外婆不,外婆一到太陽下山,夜露降臨,就會醒來。

外婆在地裏暈倒的次數實在多得連她自己都覺不好意思。開始,家人還當一回事,把她急忙忙揹回去,又是灌水又是刮痧的。後來次數多了,外婆還要冒着烈日出去,家人就警告她,再要暈倒就沒人管她了。

但外婆不聽勸告,真的還出去,也就真的還暈倒。家人等到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她回來,一狠心,就真的沒管她了。

半夜,匍伏在野地的外婆徐徐舒展,一節一節地撐了起來。然後她踏着月光,挑着空桶,一晃一晃回到家。第二天一家人起來,就像忘了昨天的事,連外婆也像忘了。再以後,家人就真的習慣了她的發暈。

呀呀呀,三新子哎,你快去呀,你媽發暈了呢!

別管她,等太陽落山了她自己會醒。三新子剛從山上砍柴回來,這會兒正躺在大門口的竹椅上納涼。他動都不動一下,只這麼說。

秋天,別人家收芝麻綠豆的時候,外婆那塊土地一樣也有收穫。然後每次煮芝麻綠豆粥的時候,外婆就一臉榮光,說:看看,不是我,你們能吃上這一頓嗚?

一家人唏溜溜大口大口喝着燙粥,沒有人接外婆的話茬。外婆就越發得意的樣子。

十幾年過去了,巖窩裏的那塊地,外婆還在種着,沒有人拗得過外婆。子輩孫輩們當然都知道這樣下去,結局會是什麼。但他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能準備的,也許只有眼睛裏的一窩淚吧,到時,就用這窩淚澆澆外婆。

二、風來銀光動

等葉子都長成了,陽光飽滿的時候,又有風,村莊就活躍了,像個萬花筒。

在夢中,我總想起那些個陽光在嫩葉上閃着碎銀的日子,那些日子,心情特別明亮,明亮得就像葉子上的銀光;也特別輕鬆,輕鬆得就像片片招搖的'葉子。那些日子,我們連走路也不規矩,而是蹦着跳着,在搖曳的村莊上,在翻騰的綠浪裏,在閃爍的銀光中,穿行。把自己想象成任何一種快樂之物,迎着風尖嚎,風扯碎我們的嚎聲撒在綠浪銀光中,我們的快樂就播種在村莊裏的角角落落了。

怎麼來描寫意象中的那些風中之光呢?風輕輕重重、東一叢、西一叢走過無垠的綠野,像是一張張虛網在掠撈禾尖上的碎光,但碎光如靈巧的魚兒,風來即隱,只剩下一片水域般的虛影。風在田野上網來網去,特別快,但光亮更快,總在風來之前的一剎那,隱成灰影。而風剛去,又立刻跳上葉尖,自由自在地閃。風什麼也撈不到,卻把平時安安靜靜的原野弄得波逐浪涌的樣子,好看得不得了,讓幻想看海的孩子,夢中不再是一片空虛。

村前是一排白楊樹,白楊樹長得要觸天了,比村裏的任何東西都高。站在樹底,不管風從哪邊吹來,都像是在向上斜吹,樹的葉子都嘩嘩嘩地朝上涌動。太概是白楊樹長得又美又高,巴,陽光也一副特別垂青的樣子,把好多光都聚在樹葉上,樹葉亮得刺眼。而風一吹,片片光亮就像要掙脫樹身飛向天,晚上做星星呢。可又掙脫不了,就在樹枝上頻率極快地顫抖,把清晰的碎光抖成光霧,然後樹身就都鹹了一叢叢燎天大火。只不過,全天下恐怕都沒這麼明亮的火苗,而火苗中竟還掩藏着深深、深深的綠。

光在微風的水面上,趁四下無人,有清算自己傢俬的意思,把片片碎銀全都擺出來了,然後一片一片的計數,但風不讓,突然來一陣強的,惡作劇般把水面搞得混亂,所有的銀光就混成一片了。但光不惱,等強風過後,又把傢俬攤開,不耐其煩地數,然後就是一天。

光沾在柳葉上,柳枝就成了錫箔包鹹的門簾;光沾在西牆上,西牆的爬山虎就成了一隻只裝滿綠液的玻璃杯;光有時也與風合作,把人家的玻璃窗當作鏡子,搖着晃來射去,在日光照不到的牆根屋角,尋找它們陰雨天丟失的傢什。

有風的日子,最美的陽光在後山谷的輕瀑前。我也是偶爾一次與小妹玩耍時才發現的。雨季已過,瀑布薄薄的像輕紗,風來紗搖,像抓了一把一把的陽光朝外扔,扔得滿天滿山都是。然後就覺得天上的太陽反倒不是太陽了,世界上的光明都是這瀑布扔出來的。這還不算最好看,最好看是站在谷底,仰頭望着如紗似霧的瀑布,透過瀑布,陽光就不再是白光了,而成了七彩的霓虹,滿目都是,到處都是,一個個繽紛的光環,把我和小妹層層籠罩。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時候比此刻更快樂的了。後來,我再帶別人去看,卻很難看到這奇異之景了。要不多不少的瀑,要明明亮亮的光,要恰到好處的風,誰說不難呢。

童年是清苦的,但記憶中的童年總某充滿着種種無法抹沒的快樂,讓我回憶起來常這般沒完沒了。

三、黃鼠狼

村莊經常被黃鼠狼鬧得天翻地覆。

夜,突然一聲雞叫,父親從牀上一躍而起,跌跌撞撞跑進竈背屋,就見雞蒔裏竄出一條黑影,閃電般鑽入貓洞,逃走了。父親心頭一急,喉嚨裏就像被什麼堵住了,他嘶嘶嘶地大叫:……打!打!黃鼠狼又偷雞啦!一邊撥開門栓,跑了出去。

一會兒,整個村莊就燈影晃晃,人影幢幢,狗影飄飄,喊聲吠聲哭聲四起。外面沸反盈天了,這時沉睡的我才從夢中驚醒,不及穿衣,爬起來就迷迷糊糊往外走,心裏既亢奮又緊張,知道村莊發生大事了。

站在大門口的臺階邊,我看見村人跟着狗們往村口追去了,亂哄哄的一團聲音就像滾過村莊的一陣風,夾着雜物很快刮遠了。村莊一下子又靜如止水,只有誰家的幼兒還夢囈般地啼哭兩聲,像一兩顆水珠嘀嗒落入水面,夜就更靜了。我揉揉眼睛,擡頭看天,月兒無聲地在紗白般的雲朵裏移動,也是做夢般似醒非醒的樣子。

我問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跑去?可人聲狗聲已若有若無離我很遠很遠了,我恐怕再難追上。正在猶豫,那點點朵朵的聲音又向村莊這邊飄過來了,我飛步跑上去,狗們這時已返回了村口,見有人迎接它們,就都衝着我搖頭晃尾像表功似的。我就知道它們一定做成了一件事。不一會,在晃盪的馬燈下,我看見走過來的父親提着一隻血淋淋的東西,那是我家的蘆花母雞。我問父親是怎麼回事,父親說:那賊日的黃鼠狼畢竟跑不過狗,就扔下蘆花母雞跑了。我說:怎麼又鬧黃鼠狼啦?一村子男人就都看着我笑,說:鬧了半夜,你現在才知是鬧黃鼠狼呀?我不說話了,搔搔頭,一臉羞赧。等回到家,我就再三央求父親,下次鬧黃鼠狼了,一定第一時間叫醒我。年年鬧黃鼠狼,可我連它們的影子都沒見着。我這麼央求,母親就呸呸呸地罵起來:晦氣,晦氣,盡放臭屁!母親把雞看得寶貝似的,她纔不希望有下一次。

第二天一早,把蘆花母雞用青椒一鍋煮了,母親就要我一小份一小份往村人家裏送,我雖然老大不情願,但沒辦法,這是村裏的習慣,蘆花母雞是大夥追回來的,就該大夥共食。食剩的骨頭,就賞給各家的狗們了。

因爲這個原因,我們小孩就巴不得夜夜鬧黃鼠狼纔好。由於村裏人狗齊心,很多時候,黃鼠狼只扮演了菜刀的角色,享受的卻是村人,主要還是我們小孩。因爲分來分去,每戶人家分得的只是零星幾點,這哪還容得大人們下筷子呢。

鬧黃鼠狼的當晚和第二天,整個村莊被小孩的笑容裝扮得過節一樣。惟一遺憾的是,我一直沒見過黃鼠狼。根據村裏大人對它們咬牙切齒的描述,我猜它們一定長得鬼鬼魅魅、青面獠牙。但根據它們這麼多年來對我們小孩的“恩惠”,我又想它們不至於長得那麼恐怖。……唉,我的祖父章先若還在就好了,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據說村裏只有他一人能夠設套活捉黃鼠狼。只可惜我父親還在祖母肚裏的時候,祖父就死了。我在一篇文章裏曾提過他,他與人,賭了三天三夜,把全部家產輸光,然後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就死了。我真恨不得是他的小弟就好了,在他沒死之時跟在他的後面,滿山滿野去設套捉黃鼠狼。但這怎麼可能呢?在家族的生命藤上,已註定了我與他要相隔着這無法逾越的一截……

後來我想,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了睡得不沉,只要我家一鬧黃鼠狼,第一個衝出去的肯定是我,然後纔是我的婆娘和兒子。那時我就能看到它了。

我這麼想着,慢慢就長大了。有一天,我還真的與黃鼠狼狹路相逢了,不過不是在夜裏,而是在白天。我從縣城讀書回家,黃鼠狼帶着它的兩個小崽,正穿過山路,從左邊的灌木叢閃進右邊的灌木叢。見到我時,它還特意在山路上留了一下,並用一雙細長的眼睛溫情地看了我幾秒鐘,然後才掉頭進入灌木叢。它的兩個小崽躲在它身後,警惕地把頭一閃一閃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溫柔得不成,我沒想到黃鼠狼竟是這樣一種小巧而美麗的生靈……彷彿乍遇一個絕色女子,我沒有理由不生髮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