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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菸袋醉了莊稼漢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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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帶走了旱菸袋,它跟歲月一併沉沒在過往裏。但它於我卻是一個動詞,鮮活在童年的記憶裏。它作爲那個時代的符號,讓我觸摸到了曾經的真實。

旱菸袋醉了莊稼漢子散文

一條東西走向的汾河,在它的臂彎裏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瓦房,南面連綴成片的是我的家鄉洪相村,炊煙升起的地方住着我的鄉親。70年代的農村,莊稼人的生活像那個年代一樣清瘦,莊稼人的日子就像鹽鹼地裏的莊稼耷拉着腦袋。旱菸袋在他們清湯寡水般的日子裏,無疑是他們精神生活裏的一根旗杆,高高地立在最顯眼的地方。

旱菸袋幾乎成了家鄉莊稼漢子的標誌:領口裏、腰帶上、頭上箍着的白羊肚頭巾上隨處可見。我是深知旱菸袋對家鄉莊稼漢子的意義的,就如莊稼沒有了水分,村子的早晨沒有了公雞的打鳴,農婦燒開一鍋水沒米下鍋。那是沒抓沒挖的撓心,不比在毒花花的日頭裏捂出一身痱子消停。

銅製的煙鍋、木質的煙桿、玉質的菸嘴,掛在煙桿和菸嘴之間搖來擺去的煙荷包。旱菸袋的構造就像莊稼漢子的身板一樣結實,粗糙,略帶笨拙,但在他們厚實的手上變魔術般地蒸騰起一圈圈的煙霧,層層疊疊的煙霧纏繞了他們的身,醉了他們的心。莊戶人家的日頭便在一圈圈的煙霧裏升起落下,莊稼漢子的日子便在吧嗒吧嗒的聲音裏走遠走近。

家鄉鄉下是吃兩頓飯的。傍晚,夕陽的餘暉照在我家門前石碾旁的那堆土疙瘩上,把蹲在地上抽旱菸的漢子沐浴成一尊尊石像。莊稼人會用感覺丈量日頭,幾乎是在同時,從街門裏走出手端海碗的莊稼漢子,或光着膀子,或穿着對襟汗衫,蹲在地上,一邊聊天一邊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海碗飯下肚,把海碗往腳邊一撂,就從腰間摸出旱菸袋、或從領口裏拽出旱菸袋,划着洋火(家鄉人管火柴叫洋火),在火苗撲向煙鍋的`那一瞬間,猛吸一口,遠比吸紙菸費勁得多,大概因了長長的煙桿的緣故。其他人就湊過頭來借火,在當時,火柴金貴的很,莊稼人是不會浪費一根的,能省則省,這是莊稼人被貧窮壓迫久了總結出來的一條經驗。遇到忘記帶煙的,就會操着高高的嗓門吼自家的婆姨或孩子,屋裏拿煙去。男權在一個家庭就是繁殖最旺盛的細菌,是不容置否的。直到煙在嘴裏吧嗒上爲止。於是,男人、女人、孩子的四周升起了嫋嫋煙霧,嘮嗑聲、談笑聲、吧嗒聲在一片夕陽裏盪漾開來。

壟間地頭、樹下河邊,莊稼漢子在田野裏永遠是一幅不可或缺的風景:手把煙桿的姿勢、嘴含菸嘴的神態、在磚塊或石頭上敲煙鍋的動作。累了,吼上兩嗓子、來上幾句山西梆子。他們永遠是田野裏流動的色彩,少了他們,田野是會瘦的,莊稼是會寂寞的。

紅薯、山藥蛋起回來時,莊稼人就迎來了他們的冬天。身板子清閒下來了,心也就清閒下來。終於可以圍着柴火、坐在炕上不用看着日頭抽旱菸,這種悠閒一年才輪上這麼幾天。就見莊稼漢子揣着旱菸袋竄門,一般去的都是同年把歲的兄弟家,一進門,脫鞋。上炕。拿出煙就吧嗒上了,當一片片煙霧蒸騰起來時,不太暖和的屋裏就蔓延開來一片溫情。那種鄰里之間的親,只能在往前的歲月裏找,往後的歲月裏是很難再找到的。

醉了他們的是旱菸,醉了我的是他們醉了的神態。我常常依偎在暖炕頭的牆角里,靜靜地看他們靜靜地醉了的樣子,在煤油燈的幽幽燈光下,看那在不太明亮的光裏從煙桿和菸嘴垂下來的煙荷包,便在心裏估摸這,那密密的針腳裏,那不太精緻的繡工裏,藏着女人多少的心事,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故事。

院子裏的棗樹高大而繁茂,盤曲纏綿的枝條几乎遮住了我家的麻紙窗戶。爺爺就坐在樹的影子裏抽旱菸。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撒下來,斑斑駁駁、閃閃爍爍,在爺爺的白羊肚頭巾、對襟襯衫、大襠褲、方口鞋上跳來蹦去。爺爺常常在一片煙霧裏走神,眼睛常常端詳着煙荷包,眼神裏流露出北方漢子少有的溫情,末了,用手撫摸着那些撫摸了無數次的繡工,我知道,爺爺想奶奶了,一想想了二十多年。難怪爺爺喜歡旱菸袋,任姑姑怎麼說都不肯替換那個有些年頭已磨損了的煙荷包。煙荷包對爺爺的意義,不僅僅是工具,那裏有奶奶的體香,有爺爺用二十年時間去回憶的幸福時光。

在漆漆的夜裏,蝸在牆角旮旯裏的老鼠開始了肆無忌憚的活動,在地上耍鬧,四周一片寂靜,連空氣都睡着了,爺爺卻沒有覺,爺爺的覺都給思念擄去了。沒了覺的爺爺,在一陣翻過來折過去的折騰後,摸出枕邊的旱菸袋,把一牀棉被搭身上,瞄着要,勾着背,在吧嗒聲中燃燒着他的孤獨,月光透過窗戶紙撒在屋子裏,爺爺就像秋天田野裏割剩的一株紅高粱,杵在冷冷的月光下,夜卻不動聲色。

爺爺拉長了一袋煙的時間,爺爺的夜晚就是在這拉長的旱菸裏熬磨着。

歲月輾轉中老了的是爺爺,不老的是爺爺對奶奶的思念。在五姑六姑相繼出嫁後,爺爺對奶奶的思念就跟夏天的日頭一樣濃烈。少言寡語的爺爺在一袋又一袋的旱菸中,一圈又一圈的煙霧中釋放着他的孤獨。只有煙懂他。爺爺的心裏爬了滿滿的寂寞,心就開始絞痛,當痛再也不能用藥減緩的時候,爺爺就猛抽菸,直到再也抽不動了。村裏的人說爺爺都是給煙嗆死的。但我知道,不是。

爺爺走了,帶着他的旱菸袋去找奶奶了。爺爺入殮了,躺在棺木裏,再也抽不動煙了,爹把旱菸袋放在爺爺的枕邊,它跟爺爺一樣躺着,不動神色,以一個物的形式躺着,就這麼一直躺着,再也沒有醒來。

爺爺去了,從此,村子裏很少看到箍白羊肚頭巾、穿對襟襖、大襠褲的莊稼漢子了,很少看到旱菸袋了。

到現在,家鄉再也看不到旱菸袋了,也很難看到真正意義上的莊稼漢子了。其實,在紙菸普及帶村裏時,旱菸袋就逐漸退出了家鄉舞臺。只是我不明白:難道一個事物的出現就必須用一個事物的消失作爲代價嗎?

處在城市邊緣化的家鄉村子,如果沒有了零零星星隨意散落的瓦房,沒有了田野五彩繽紛的繁華,沒有了間苗除草、割麥揚場的莊稼漢子,還能叫村莊嗎?當村莊失去了它的獨一無二的特點時,“村莊”就真正是一個躺在字典裏的詞語,再沒有一處活生生的土地用來對它做形象的詮釋了。

當我站在現代裏,以無限懷念的目光審視這段歲月時,無比清晰的是爺爺、莊稼漢子、旱菸袋,以及醉了彼此的神態。只是他、他們、它一併與日月很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