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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判者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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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判者的散文

在這一帶,他的名聲如雷貫耳。

大家稱呼他爲“先生”,語氣中滿含親切與熱情,這個稱謂是對他的一種褒獎,在這裏,他像一個德藝雙馨的明星一樣受到大家的擁戴。

先生是一位名聲大震的禮生。

他擅長於扎彩。平日裏,他只呆在家裏扎彩,先用篾片和棍子搭積一些動物(如雞、鴨、鵝)的骨架,再在其上蒙上一些花花綠綠的彩紙,工藝精湛、栩栩如生,爲千家萬戶提供源源不斷的祭品。

先生精通喪葬的禮俗儀規,這裏四里八村的白事幾乎都由他主持,這項工作幾乎被他壟斷了。在這裏,他是白事方面的權威,沒有誰有資格搶他的這個飯碗。

一個死亡的來臨,是先生忙碌的開始。

死者的入殮,靈幡的書寫,靈堂的佈置,他處理得井井有條,從不忽略某一處細節。孝子該有的禮節,親朋什麼時候出場,祭文如何發佈,路祭又怎麼處理,所有喪事的程式都由他拍板,不容置疑。

開祭前,先生往往要沐浴一番,以示對死者的尊重。他身着一襲簡潔、乾淨的黑袍,表情凝重,顯得莊重而又威嚴。祭奠的程式往往需要花費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漫長而又繁複,先生就像一名威嚴的指揮官,指揮着孝子的行動。在他的導引下,孝子不厭其煩地來回於靈案、祭案和壽棺之間,先生用他的理解和才華調動着孝子的情緒,營造出一種悲哀的氣氛。他的舉手投足一板一眼,行事過程像模像樣,對於場面的掌控遊刃有餘,他將這種喪葬民俗文化發揮得淋漓盡致。

而在我看來,儀式更像是一種高不可攀的表演,而先生正像一名優秀的演員,他賣力而又精彩的演出總能博得大家肯定或者點贊。

其間,猶如神靈附體的先生拖着長長的調子念着祭文,祭文如哭如泣,如咽如訴,優美而有韻致,神祕而又莊嚴。祭文經由他的修飾和誦讀,死亡變得哀怨異常。

在村裏,他纔是死亡最終的“宣判者”,只有經過他超度的死亡彷彿才能算數。

然後,經不起時間的催打,先生也很自然地倒下了。吃飯、穿衣、拉撒這些簡單的事情都沒法自理。

腦袋清晰,聲音洪亮,卻還能吃,還能說,甚至還一如既往地訓斥他的孫子,生活卻不能自理,這是一個老人的悲哀。

突然地倒下,讓先生着實驚慌。他四處尋醫,不厭其煩地吃藥。可是,死亡很快截斷了他的後路。他一躺幾個月,醫生換了一個又一個,藥物也吃了一大籮,就是不見好轉,讓人感覺死亡的過程是如此的拖沓。

其間,他的大女兒、二女兒相繼亡故,他卻還依舊拖泥帶水地活着。

在感情上,家裏人受不了這個現實,感覺他這樣的活着是一種浪費。雖然沒有相互挑明,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彷彿理應他先死纔有道理。

很快,先生的苟延殘喘成了家人的沉重負擔。家人的抱怨由是不斷地升級。他說的任何話題,兒子都不感興趣,他要的每一個請求,兒子都不願意買帳,甚至,還時不時不分青紅皁白地吼他。起始,先生不服,喋喋不休地抱怨,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在他風光的人生中,何曾受過這種怨氣。再後來,他就沉默了。他這樣一個病人已沒有驕傲的資格,也沒有力量跟兒子爭吵了。在與兒子漫長的博弈中,他敗下陣來。他還得依靠這個兒子,“養子防老”,在這個強大的理論面前,他認輸了。

每天,先生佝僂着身子睡在那張破舊的牀上,就像中了魔咒一樣被一張窄小的牀困住,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延續他潦草的生命。他也不能夠扎彩,也不能去做禮生,甚至不需要走一步路,上天毫不客氣地收回了他“宣判者”的特權。大多數,他閉着眼,一動不動的躺着,咋一看,就像一堆風乾了水分的黃泥。

曾經豐腴的生命花樹謝了春紅,凋了碧綠。死亡押解着他,舉着大刀向他死死緊逼。

時光總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透視着生命的真相與荒蕪。

其實,他的'思維仍然是清楚的。偶爾,他會翕動乾癟的嘴脣,喉嚨裏咕嚕咕嚕地說些什麼。語氣飄忽着,就像山風拂過山崖,輕輕地,悠長的。但是,沒有誰會有興趣,也沒有誰會有耐心俯下身子去傾聽。偶爾,親戚過來看看他,給一些禮節性的安慰就走,再給他錢或者水果,就已是最大的恩賜了。

在假期,每天,我都去探望他,靜靜地坐一會兒。有時,陪父親一道前來送飯給他,我這個舉動也是父親的意願與要求。

大多數,我們之間是沉默的,也想過說幾句暖心的話,以示一個外孫的關愛。只是向來缺少溝通,竟不知道言說些什麼好,就算有些感性的話題,卻掙扎着找不到流淌的出口。以前在生氣時,我還暗暗地詛咒他,但是,現在他果真快死了,我卻感到死亡發生得那麼突兀。

然後,他開始抱怨自己了,甚至表示出早點死去的念頭。這些消極的念頭讓我父親感到着急,不斷安撫,力圖拯救他。可是,很多的時候,親情是軟弱無力的。

先生恪守了幾百年的風俗:人光着來,裹着死。所以,幾年前就爲自己準備了一套嶄新的壽衣,摺疊着就放在牀頭。我捏了捏,摩挲了一下,質地柔軟,面料不錯。

我想,他已做好了死的預測與準備,即使不能壽終正寢,也想要體面地離去。死亡是漫長而又艱難的,但依然要保持體面與莊嚴。

從二十幾歲,先生就開始從事與死亡相關的事。死亡原本是一種不幸的事情,“死亡”卻養活了他,並讓他積累了豐富的家資。在那裏,他富甲一方,幾乎沒有誰不知道他。他的富裕讓他變得重要起來。他的發言代表村裏的主流,他的思維象徵村裏的正統,他的倡議最具感召力,甚至他的出行,偶爾的感冒都會是村裏人關注和議論的對象。世間由來已久“重死輕生”的觀念讓他在地方上顯得格外重要。

如此,他真該感謝死亡。

他殷實的家產和養生送死的大義是兒子不能輕易放棄他的原因。雖然死亡的過程拖沓得令人生厭,但是一日三餐不會少他的,要換洗的衣襪還會有人默默地去做。

然後,圍繞財產的處理,他召開了一個重要的家庭會議,這也是他這一生唯一的家庭會議。雖然他已半躺在牀上,此時依然有着領袖般的號召力。兒子,女兒、孫子、女婿魚貫而入,濟濟一堂,人人神色嚴肅,會議莊嚴有序。

念及照顧他的情份上,先生留給父親一百二十個銀元。其中二十個銀元算我讀書資費,這個始料未及的舉動讓我受寵若驚,因爲在所有孫輩中,唯有我享受到這個繼承的權利。大概,在他的心目中,我依然是他的入門弟子吧。先生又把一雙金耳環、八十個銀元留給我姨媽,他唯一健在的女兒。

這些都是他家產很少的一部分。他依然遵循家產傳男不傳女的觀念。他把剩下的四百多個銀元和一副金鎖、存款等統統給了他既愛又怨的兒子,這些是他此生最巨大的財富。

這個財產分割的會議沒有律師,也不需要律師。在鄉下,這樣一個口頭的做法很有法律效力,沒有誰表示異議,包括他健在的女兒也緘口不言。

接下來,家人議論最多的是先生的大限。最開始,刻意迴避他,在外屋小聲地議論,生怕他聽見。不久,聲音大起來,悠悠地傳到了裏屋。再後來,當着他的面,他們毫無顧忌地談論着他的後事。他閉着眼睛,不發一詞,彷彿這些殘酷的話題跟自己毫無相連。

千古艱難惟一死。在人們的感覺中,死亡就像一樁難以平反昭雪的冤案,讓人心生憤懣。可是,在歷經漫長的牀榻折磨後,先生變得心灰意冷了,他終於發現,死亡其實比面對現實容易得多了。自知來日已無再多,在最後的日子,先生啓動了死亡的計劃。他用無言拒絕了食物、飲水,每天送來的飯菜被父親原封不動地撤下。堆放在桌几上的水果失去了水分,並微微有些發黴……

沒有人對這個過程表示驚訝或者難受,也沒人對此發表激動的言論。彷彿,他早該這樣做了。

幾天後,先生在牀上悄然而終,無一親在。終時,他穿上了這套準備已久的壽衣。沒有誰知道肌體衰竭的他,是如何攢勁獨自艱難地穿上它的。他,依然不忘體面地死去。

按照他生前的要求,他被葬在妻子的旁邊,這是他早年相中的陰宅。對於陰間,對於往生,他依然懷着期待。在送葬的路上,哀而不傷的樂曲奏得緩慢、無力,亦如他拖沓的晚年。

給先生念祭文的是他的一個衣鉢傳人,先生把禮生的民俗精華毫無保留地傳給了他。以後的人生,他也將以死亡爲業來養活他的未來。

他,成了死亡的宣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