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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六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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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是一個充滿希冀的季節。在目送學生們走向考場的時候,我心裏氤氳的,還有麥子的金黃、榴花的火紅、梔子的潔白,以及圓圓的杏子漫溢出來的甘甜。老家是早幾年就沒有了地的,父親的六月也不再因麥子、榴花、梔子、杏子們潑潑地茂盛一季,可曾經那些關於六月,關於父親,關於希冀的故事卻始終鮮活地在我的記憶裏葳蕤。

父親的六月散文

六月的熱氣從清晨開始就一層層地往上漫,像在空氣裏倒了熱油,一層層地暈開。到了正午時分,隔着厚厚的涼鞋底都似乎能把腳心給燙出泡來。麥場上揚麥子的父親握着木杴,一杴一杴地揚起,一杴一杴地落下,再一杴一杴地揚起。他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灼熱的陽光在他的一揚一落間明明滅滅,他那黝黑的臉上也亮一下暗一下,最後一杴落下的時候,我就把一瓶冰涼的黑加侖遞到他手上。黑加侖並不比其他碳酸飲料甘甜爽口,但是後味嗆得夠勁,悶一口,那滋味就直向肺腑裏奔竄,很是解乏。父親對着瓶子咕嘟嘟灌一氣,一抹嘴,長長地吐一口氣,精神頓時就抖擻起來了,單用一隻手就能把那會兒上小學的我舉得高高的,末了,還樂呵呵地帶我原地轉個圈兒,嘻嘻地咂吧一句,“咱家的麥子,咱家的丫頭,嘿嘿。”

“咱家的麥子,咱家的丫頭”,就是那時候父親的六月、父親的希冀。可惜那時候的我還不太懂,只是懵懂地喜歡從被高高舉着的位置俯視父親仰起來的臉。他的臉上像鋪了一塊剛剛染過的紅布,平時擠疊着的細紋也似乎因填浸了汗水而平展了許多,那掛着碎碎麥芒的頭髮也跟掛着珍珠和星星似的,在我的眼睛裏熠熠生輝。

等我稍大些,麥場也漸漸退出舞臺,隆隆的收割機一步就到位了,父親的六月於是跟着變成了東屋裏昏黃的檯燈燈暈。父親是個修電器的天才,不管多破剌剌的電視機、收音機、喇叭、天線等等,到了他的手裏,總會神奇地大變身,比新買的還要好用。我一直好奇地猜想他是不是有一根傳說中的魔法棒,配合兩句咒語伸出來一點一戳,就分分鐘變廢爲寶,以至於十里八村的人家裏電器壞了都爭先恐後地塞到我們家來修,所以常常鑽進東屋,賴在父親身邊不走。“這是什麼?”“那個呢?”“幹什麼用的呀?”……對我的“十萬個爲什麼”,父親總是耐心的,最多也不過是在真擾了他幹活的時候,拿食指照我額頭上輕輕戳一下,笑着數落我,“死丫頭,擋着光啦,還不讓讓?”

我一回頭,可不是嗎?那斜刺裏放着的'檯燈,小半個燈暈都給我遮住了,在父親手邊投下一片影子,好像真會影響視線的。可是,我一直那麼坐的,之前他咋不說呢?我問父親。他嘿嘿笑,“剛纔不擋,現在擋了,怎麼地了?死丫頭也欠修理!”

原來,那時候父親的六月,欠修理的,除了電器,還有我。小小的東屋裏,檯燈燈暈昏昏黃黃,是那種有點暗卻暖暖的色調,就像是父親挑着眉毛瞪圓了眼睛,罵我“死丫頭”那樣,聽起來並不圓潤,有時候還疙疙瘩瘩的,像在走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但落到心裏,偏偏又硌出些無可替代的甜蜜來。

再然後父親的六月,是白澗河裏挖石頭被砸到的腳。那時節,家裏要蓋房子,要供我和妹妹上學,很有些困窘。父親幹完活,就去白澗河裏挖石頭再得點掙頭。白澗河裏的石頭很多,是不要錢的,村民們挖出來卻可以自家用或者賣錢。當然,能賣錢的都是有銷路、會倒騰的,多數人也就是和父親一樣,出點力,在那些賣錢的生意人那裏撈點挖石頭的辛苦錢。錢很少,可總歸聊勝於無。何況父親一再跟我吹噓,“石頭多得跟沙子似的,隨隨便便一撥拉就夠你生活費了,隨隨便便一撥拉就夠給你姊妹倆買新衣裳了,一丁點兒都不費勁”,我心裏也就覺得挖石頭大概跟揚麥子、修電器一樣,是父親頂擅長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下午,我樂顛顛地跑去白澗河,想看看父親“隨隨便便”的挖石頭“表演”,結果,卻看到他佝着背,搬一塊合抱不住的大石頭,嘿喲嘿喲一步一挪地往前蹭。河灘已經沒什麼人了,只在路邊停着一輛裝石頭的車,幾個人靠着車,抽着煙,聊着天。一步一挪的父親就像一棵割剩的變異麥子,獨自在田野裏杵着,臃腫,病態,枯槁。西天的殘陽灑下來的紅色,圍着父親織成一張網,網裏盛着的是說不盡的疼痛。我忽然就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大聲喊着父親。他扭頭看見我,就罵我,“哭啥?等下給你買糖啊!”然後又埋頭去挪他的石頭。他身後拖着一團影子,我總覺得像是拖着一隻怪獸,惡狠狠地齜牙咧嘴。怪獸終究還是得逞了。快到車跟前的時候,父親一個不留神,鬆了下手,石頭砸下來,砸到了他的腳。我跑到他跟前,撲在他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被他一把推開,“看臉花的,真醜!別哭了,一會兒回家!”

哭了會醜。那之後,我很少再哭了。真想哭的時候,就想想家,想想父親。那時候父親的六月,就是家,爲了我們的家,有石頭自己搬,有苦自己嘗,有淚,自己咽。

苦盡纔會甘來。當父親帶着我坐火車去焦作逛公園,去濟源一中看學校,去取大學錄取通知書,去看我參加工作的地方的時候,父親的六月終於像麥苗一樣,蹭蹭地往上長,長成了金黃的樣子。可父親的歲數也在蹭蹭地長,之前去爬華山,父親還感慨說,“虧得這會兒就和丫頭來爬,過幾年真爬不動了!”

是呀。曾經的六月,我走向高考考場。現在的六月,我送學生走向考場。彈指十多年。我多希望,父親的六月,只漾着麥子、榴花、梔子、杏子們,漾着收穫和希冀,漾着舒心和健康,而沒有歲月荏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