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考散文

當年在那個鄉村師範，有一次期末考試，我出了這樣一個作文題：《簡析歌曲〈十五的月亮〉的歌詞寫作藝術》。我以爲這是一首當時的流行歌曲，人人都會唱的，所以就未附歌詞。但是很快有學生髮難了：“不知道歌詞，怎麼分析？”雖然我覺得不知道這首歌的歌詞幾如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一樣不可思議，但是我們的組長卻振振有詞：“即使有百分之九十的人知道，也有百分之十的人不知道。只要有一個人不知道，就應該附上歌詞。”無奈，我讓那個考場的一個學生站起來：“大家聽着，讓他把這首歌的歌詞背誦出來。”但是這個學生卻苦了臉給我放水：“老師，如果唱的話，我還能唱下去，但是如果讓我背的話，我卻背不下來。”

我說：那你就唱！

於是，幾個考場裏先後就響起了學生唱歌的聲音。而校長正在巡考，忽然聽到仙樂，大驚，亦大怒：“怎麼能這樣？怎麼能出這樣的題？我們的課堂還有沒有嚴肅性？”

(和)

校長走了，組長趁熱打鐵。他親切地拉住我的手，另一隻手在我的手背上撫摸着：“薛老師，你看這一道題。……這元曲與什麼什麼並稱爲‘一代之文學’，這個填空題怎麼填？”我說：“填唐詩和宋詞就可以”。但是組長的`語氣仍然十分溫柔：“唐詩和宋詞怎麼是‘一代之文學’？”我只好說：“王國維不是說過嗎？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組長似懂非懂地噢了一聲，同時放開了我的手——像是釋放了一個扣押了半個世紀的人質。

直到20多年後的今天，直到我寫這一段往事的時候，我才明白了：組長理解的“一代”，是“同時代”，而“一代之文學”之“一代”，卻意指“不同的時代”。這叫什麼？這就叫誤解！

我和我的組長繼續監考。

身爲老師，信口雌黃之餘，少不了還要監考。

我曾見過一個我們優秀的留校生去監堂時的神聖舉止。他挾着試卷挺胸昂首且闊步地走到考場門前，伸出一隻腳，只一下，就將門踢開，將一位“老師”偉大嚴肅的形象展現在幾十位考生驚怖的眼中。但是大部分的老師，畢竟還不是這麼有教養。碰到班風淳樸的考場，監考老師進去後，莘莘學子們仍老老實實地端坐着，愣坐着，像是家裏來了客人之後卻不知道挪一下屁股的小混蛋。有的老師生性寬容，笑笑也就罷了，但是有的老師，責任感比較強的，比如我雪瀟，他就要先把自己的衣冠整理一下，站端正了，然後向所有的考生大喊一聲：

起立！

按照一般學校的考試紀律，監堂老師進入考場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繳學生們所帶的課本呀作業本呀等等可以叫做是“夾帶”的東西。學生們也習慣了這一做法，所以，見面禮一結束，他們便紛紛將書本交到了前頭的桌子上，項刻之間，桌子上會有高高的一疊書本，山一樣隆起，像當年日本鬼子投降後收繳的武器一樣可觀並壯觀。然而繳了書本並不等於就是繳了夾帶的全部。每次考試過後，教學樓周圍，樓道里，甚至教室的地上，隨處可以看到細而長的摺疊過的一種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着比螞蟻還要小的文字。其字跡之小而清晰，其內容之全面（幾乎可以濃縮一本書的所有要點），其長達兩三米的長度，真讓人歎爲觀止。我有幸目睹瞭如此精心製作的夾帶，我於是也相信了：在我們中國，在一枚核桃上雕出一所大觀園，在一支象牙上譽抄一部《紅樓夢》，是絕對用不着懷疑的事情。那種能工巧匠，就深藏在我們眼前這些憨頭笨腦而又心計百端的學生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