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散文

【風】

我感覺到了：有風。

這是一絲細微得幾乎不能覺察的風。它細細的身子纖弱清巧，如雨中的炊煙，隨時都可能消散。它柔柔的行走淺淡虛空，若病後初愈的少女踏入春光，濺不起一星半點塵埃。它輕輕地撫過我的額頭，蜻蜓點水，浮光掠影，好象初春時掠過房檐的燕子的翅膀。它靜靜地漫過我的臉龐，微涼若扇，清冷如玉，彷彿剛在山泉裏浸潤過的村姑的絹巾。

有淡淡的香，時近時遠，飄忽在風裏。是從大地深處帶來的泥土的幽香，滋潤，豐厚，飽滿，成熟。這香裏，有農人辛勤的勞作殷勤的希冀，有他們大粒大粒滴入泥土的汗和不小心割破手指滲出的血。是春天存儲在天地間的花草的清香，跳躍，嬉笑，歡快，青春。這香裏，有萬物復甦的欣欣向榮百花盛開的奼紫嫣紅，有百鳥啼鳴中莊稼的茁壯成長和晨曦微露時草尖上欲滴的露珠。宋玉說：“風生於地，起於青苹之末……”這風裏若隱若現豐富深邃的香，便是其最好的註解詮釋。

你說：有風。我便感覺到了：有風。

風從遙遠的海邊來，帶着大海的潤溼，遼闊，博大，深沉，也帶着大海特有的鹹腥。是海鷗的翅膀扇起的，是行船的風帆攪動的，是海豚躍出水面時劃過的弧線，是探海者潛入深海漾起的波紋。風從遙遠的江邊來，帶着大江的衝動，激情，熱烈，急切，也帶着江河的溫順與暴烈。是岸邊蘆葦叢的起伏，是江中游魚腮幫的翕合，是航標上停着的一隻蝴蝶正振翅欲飛，是暗夜裏遼遠的行船隱約看到的遠方燈塔昏黃的光暈。

這風，悄悄地潛進我濃密的發叢，我感覺得到它的遊走與流動。它滲進皮膚，順着神經慢慢瀰漫到全身。它一絲一絲地透出我的腳底，注入泥土。它打通了一條神祕的路徑，泥土裏深藏着的溼漉漉的風，由此一絲一絲慢慢地鑽進我的身體。它們把我的身體視爲一個交流的場地，你來我往，此消彼長，將我浸潤在一片清新與涼爽裏。我沉醉在這樣的風裏，忘記了身邊的褥熱，忘記了炎炎夏日。

或許並沒有說，只是我希望着，便感覺到了：有風。

這風，淡淡的，淺淺的，悠悠的。是行走在微雨裏髮絲上那粒晶瑩剔透的水珠，顫顫的，將滴欲滴。是終於登上山巔時長吁一口氣後吐出的那個有點葷的詞，野野的，令遊人側目噴飯。是沉醉在自己溫柔的情緒中臉上浮起的那片意味深長的笑，柔柔的，如三月初開的桃花，粉紅的色彩，嬌美的花瓣，散發着幽幽的清香。

這風，並非宋玉所說“生於地，起於青苹之末……”而是生於一種希望、一種感覺，起於一種情緒、一種心境。

【雨】

雨一降下來，我便知道：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雨。

很多天前，遙遠的東海之濱，天海相融處，有兩隻蝴蝶翻飛。陽光下，蝴蝶嬌柔曼妙翩躚的身姿忽高忽低，翕合扇動的翅膀上色彩絢爛的花斑眩得金黃的陽光暈暈乎乎，不知天南地北。高渺的天空有一雙詭譎的眼睛，準確地捕捉到這對翻飛的蝴蝶，深邃的目光一下子便將蝴蝶飛翔攪起的微風收入袖囊。預謀，就這樣開始了。細微得難以覺察，遙遠得不可思議。但，毫無疑問，這對蝴蝶的翻飛，就是這場雨的起點。天空神祕的看客，在世界根本就不可能注意它時，已經開始了它深沉莫測的預謀。

燦爛的天空剛轉陰，雨就急匆匆地飄灑下來。開始是細細的絲，一縷縷密密麻麻，如煙似霧。只一瞬，變成了線，一根根擠擠挨挨，織滿整個空間。突然，又斷裂散開，化爲飽滿的雨粒，一顆顆齊齊整整沉重地砸向大地。來不及想象這雨的變化，檐水已猛烈地嘩嘩而下，砸在水泥地上飛珠濺玉。推開窗戶，雨聲傳了進來：有穿越空間的颯颯聲，有洗過樹葉的簌簌聲，有雨入泥石的叭叭聲，有雨打陽棚的轟轟聲。街道轉瞬間便雨水橫流，滿街的雨泡一個擠着一個，前面的正要自然散去，緊跟而來的卻等不及地將它擊碎。

早晨，天陰過一陣子，也灑過幾分鐘的雨，但沒有風，悶熱得比在陽光下還難受。我不喜歡這樣的天氣，我寧願讓猛烈的陽光炙烤大汗淋漓，也不願在陰天裏悶熱着出一身粘膩的細汗。現在，才明白，那一陣子天陰和那幾分鐘的雨，只是一個序曲。從天空神祕看客袖囊裏釋放出來的東海之濱天海相融處蝴蝶飛翔攪起的'微風，飄遙着飛過青山綠水千山萬壑，吸入海洋釋放的霧氣、大地蒸騰的溼氣、樹木花草吐納的香氣，慢慢發酵成長，壯大成必然會在某地降臨的雨。只是，我沒想到，這場有預謀的雨，會降落在我的身邊。

起風了。風，悠悠忽忽，打亂了雨的陣腳，剛纔還齊刷刷向下砸的雨粒散亂開來。它想飄飛，但風沒有託舉起它的力量。它想象先前那樣直直地砸下去，但風卻改變着它的運行。它迷惑了，不明白風要幹什麼。因爲，在它的預謀裏，根本沒有風。它有些不知所措地向下滴落着，明明看準了要砸破一個雨泡，卻偏偏滴落到另一個雨泡身上。看着雨的無措，街邊的樹起伏俯仰笑得身姿亂顫，一忽兒彎腰捂肚，一忽兒伸手昂頭，樂呵呵快樂無比的笑聲在雨中格外清麗香脆。

一粒雨滴飄進窗，滴落在我的眼瞼邊，有點勁道，很是清涼。雨粒如豆點，慢慢地從眼瞼下滑，涼涼地清晰地在臉上劃過一條線，漸漸隱入嘴角。恍惚裏，有一隻溫涼的手指頑皮地劃過我的臉龐，在嘴角停留了一瞬，化爲手掌緊緊地貼在我的臉上。我伸過手去，想要握住那隻手，但腮邊空空如也。幾乎沒有了身影的雨粒將最後一絲清涼浸入我的掌心，清涼瀰漫開來，籠罩淹沒了我。

我被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擊中，內心潮溼成一片汪洋，一直拼命噙含的眼淚盈出眼眶，順着剛纔雨粒行走的路線沒入嘴角。我突然明白：原來，這場醞釀了許久，有預謀的雨，是專爲我下的。很久前東海之濱的蝴蝶爲我翻飛，不久前穿越千山萬壑的潮溼爲我流動，剛纔雨在風裏的舞蹈是爲了將一粒命中註定的雨粒送到我的眼瞼邊，它輕輕滑過我臉龐的清涼是爲了讓我在這樣的雨裏忘我沉醉無度癡迷。

“砰”的一聲，出竅的靈魂撞窗而出，跳入大雨。我沐浴在雨裏，奔涌的熱淚與清涼的雨水和成一片；我忘情地呼號雀躍，盡情地享受這場有預謀的清洗身體污穢盪滌心靈塵埃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