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孤島的微笑散文

孤島的微笑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62W 次

一下車,風就裹挾着沙塵從曠野裏殺過來,猝不及防的我們突然受了一擊,變得灰頭土臉起來。四周都是山,山又都是起伏在我小說裏的那種低矮的老火山丘,這風就沒個遮攔了。從縣城出發時,天氣與昨日並無多大區別,甚至有點喜氣洋洋的意思。但一走進甘家窪——我已習慣把這個村莊叫甘家窪了——風先刀子似的磨了個快,將我們沒頭沒臉一陣胡亂宰割。

孤島的微笑散文

顯然是聽到了車聲或者外面倉皇的腳步聲,主人連件棉衣都沒來得及披便迅即迎了出來,黑瘦的臉上掛着我熟悉的微笑,因爲缺了顆門牙,那笑就顯得有些凌亂、不完整,但又讓你感到那麼質樸、溫暖。兩隻泛着油膩的大手,遲疑着,伸了又伸,終於放棄了與客人相握的願望。接着轉身,緊走幾步,掀起厚重的門簾,請我們進屋。

屋子裏是亂得不能再亂了,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像是遭遇了檢查組,女主人很有些窘迫,揹着身匆促地收拾着大炕。屋裏還有個女人,可能是請來幫工的,早將泡着幾隻雞的大盆端到了裏屋。這情景我應該預料得到,路上曾給主人打了個電話,問他在不在村。回答說在,城裏有人要幾隻雞,正在拔毛。信號很不好,聲音斷斷續續的,像給人捏住了嗓子。又問老甘在嗎,他說不在,到鄉里忙選舉去了。這幾天正值村級兩委換屆,各個村莊似乎就只有這一件事了。村子裏眼下只剩了幾戶人家,加起來最多不超過20個人,每個人的舉動都逃不過別人的眼睛。何況老甘的家就在他屋後,不過隔着一條水泥路,這家打個噴嚏對方肯定聽得到。

主人伸手捅了自家婆娘一下,意思是,有客人來了,怎麼連個招呼都沒有呢。女主人只是回頭笑笑,繼續擦抹着,完了又將地上的積水掃了掃,但看着仍很泥濘。

靠門口支着個大火爐,我們圍過去烤火,爐膛裏的火在風的鼓動下熱烈地歡呼着。烤了一會兒火,我覺得不在炕上坐一會兒有負女主人的勞動,就跨到炕沿上,又招呼朋友們也過來坐。說到底我是這家的常客,應該替主人招呼一下客人。幾個朋友不知是因爲主人太忙,還是急着要到別處看看,畢竟來了就是爲了四處走走,所以都沒有一點要過來坐的意思。這就讓主人很過意不去,一會兒讓着抽菸,一會兒問喝不喝水,對客人的問話更是不敢有一點怠慢。

客人們先是對這屋裏的一臺電腦產生了興趣,應該是上世紀90年代後期的產品,白色外殼,14英寸,龐大而笨重。它擺在離門不遠的一張小桌子上,可以通過手機上網。主人在養雞、種地之餘,就用它寫點東西——這些文字我後來給它起了個題目,叫《一個農民的生存實錄》,陸續編髮在我主編的內刊上。這些文字質樸、本色,原汁原味地記錄着他正在經歷的鄉村生活,也許是最後的鄉村生活。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再過若干年,中國還有多少村莊存在?

主人是甘家窪“土著”,20年前,其父曾做過這裏的一任村長。高中畢業後,因爲沒考上大學,不得不回村種地,還拾掇了掛三輪車,做這做那的,一直想把生活折騰好,然而折騰來折騰去卻總是看不到生活的好模樣。就連婚姻大事也做不了主,聽了爹孃的話,娶了叔伯哥哥的遺孀。理由是,可以不讓哥哥的孩子受罪。他當初想必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但命運既這麼安排,也只能接受了。

大約是七八年前,我在縣城的街頭看到他帶着簍子賣菜,一問才知道,他搬到了城邊那個叫西坪的村子,承包了一個蔬菜大棚。誰料想,生活剛剛整理出個樣子,因爲修路佔地,他不能再繼續種菜了。沒了飯碗,也想過別的法子,但終於覺得生存不下去,不得不重回村裏。這次回來,他開始在火山的溝岔裏養雞,並打出了“火山養雞集中營”的旗號,加上有一幫朋友替他宣傳,一隻雞可以賣到七八十塊錢。但後來林業站不讓他在山溝裏養雞了,因爲現在正搞封山育林。扛不過政策,就把雞轉移到家門口,在屋外圈了片地養,這就屬於圈養了,但因爲他堅持不用飼料餵雞,銷路還算可以。城裏一些網友,還有這賽車俱樂部那攝影部落的人,總是成羣結隊地趕來買他的雞。我在《甘家窪風景》裏也給了他一個角色,當然還是養雞,小說裏的兩個娃娃議論起他時有這麼一句話:“你爹的雞賣得比天鵝肉都貴。”但是價錢賣得這麼好,卻並沒有賺錢,爲什麼呢?據說去年他的雞折了300只,都是讓山野裏兇悍的狸貓吃掉的,今年他的雞又給吃掉了200只,他每年也就養個七八百隻雞,被吃掉這麼多,怎麼賺得了呢?但他好像並不認輸,我每次見到他,他總是樂呵呵的。

現在,主人還是那樣樂呵呵的,從電腦說到寫作,從寫作說到養雞,又從養雞說到狸貓。他說他昨夜捕獲了一隻狸貓,看得出他很興奮,邊說邊領我們進了裏屋,去看他的戰利品。裏屋不住人,當倉庫用,春天裏我轉到甘家窪時,主人剛剛買回雞雛,那些小東西就圈在裏屋,一隻大籠子裏探出許多毛絨絨的小腦袋。等稍大一些,他就把它們轉移到屋外的窗戶下,或許是因爲他大規模地養雞,山狸應運而生。山狸不僅禍害他家的雞,也禍害別人家的雞。這會兒,那隻狸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比我們看到的貓要大好幾倍,雖已一命嗚呼了,看上去仍很嚇人。幫工的女人顯得很有見識地說,看到了吧,簡直像頭小豹子。又說,這叫豹貓,看看它的皮毛多像豹子啊。毛皮確實好看。小時候看戲,有《狸貓換太子》這一出,一直不知道狸貓是個什麼樣子,今天總算開了眼界。

從裏屋出來,大家又抽了一支菸,我說那就出去走走吧。我知道他們想看看甘家窪。一出門,風又硬了起來,先在你臉上咬幾口,又嘯叫着往衣服裏鑽。遍地雞毛,白花花的,貼着地皮抖動,或在天上飄飛。主人不好意思地承認,這是他製造的污染。我們也不知道怎麼批評他。作爲主人,他總是沒話找話地說一些村子裏的事,生怕冷落了客人。客人呢,卻讓風逼得都低着頭急急地走。

迎面是一棵光禿禿的老柳樹,也在風中瑟縮着,不知這樹究竟有多少年了,腰身幾個人都抱不住。夏天,出版社的編輯找我拿書稿時,提出要看看甘家窪,我就領着他們進了村——正好老甘村長在,那人就在這棵樹下有模有樣地給我們開了會。老甘也真像個村長,他不提村子現在的困窘,卻向我們展望起了它的未來:“過幾年你們再來,等這一片火山開發了,我們村肯定好得不得了。”他不甘心這村子就這麼敗落下去,我們希望他心裏的藍圖能變成美好的現實。

我問主人,老甘還想當這個村長?

能不想嘛,就算管着幾個人也是個官。主人笑笑。

大家圍着這樹看了一會兒,轉過身時,過來個鬍子拉碴的老頭。我覺得他至少有60歲了。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主人介紹說這是他叔伯姐夫。又對他姐夫開玩笑道,我姐這幾天不在家,你又打光棍了吧?老頭笑笑,也跟着我們往東邊走。路過的地方,窯洞都破敗得厲害,偶爾看到一處齊整的院子,一問,人早搬走了。轉了個彎,看到了一座油漆得很亮堂的廟,這廟我去看過。聽說今年夏天旱得厲害時,還在這裏祈過雨。主人指着廟說,修得有點樣子了。看他那意思,是要帶我們去看看。他可能覺得客人來了,先要把村子裏值得一看的東西拿出來。但是這麼冷的天,衆人好像都沒這個意思,沒一個表態的。等到路過一處有點生氣的窯院時,老頭的眼神先就光亮起來,我就知道這肯定是他的家了。一問,果然是。老頭笑着說,進來暖和暖和吧。先在前邊引路。

我們跟着他走。

兩邊的院落比老頭的院子靠近路,這院子看上去深深凹進去一大截,兩邊都是浮石牆。西邊的浮石牆下,拴着一頭牛,它自由慣了,給拴在這裏就有些不服氣,不停地尥蹶子,用犄角頂牆。一隻酷似小皮的狗卻在邊上玩。朋友們看了都往一邊躲,擔心它掙開繮繩衝過來,兩隻角頂你一下可就玩大了。本來我們就夠害怕的了,偏偏院子裏的狗又咬成一團,有兩隻在門口探着嘴。

老頭讓我們趕緊進院。

推開簡單的'柵欄門,幾條狗便撲了過來,一條大的,兩條小的,大的兇狠,小的可愛,其從屬關係一看便知。大的被繩子拴着,見了生人還是一撲一撲的,老頭用身子擋住了它,怕它傷了客人。我們幾個趕緊往裏走。窯洞外面破破爛爛的,典型的土窯,地也是土的,連磚都沒捨得鋪幾塊,這應該是上世紀80年代碹的,又小又窄。但是進了裏面,就覺得主人很愛乾淨,窯刷得很白,窗玻璃擦得明光鋥亮,連鍋臺也擦得亮鋥鋥的,大紅的洋箱上擺放着幾幀裝了框的孩子們的相片。村子裏的人們不喜歡相冊,相片多這樣擺在櫃子上,一眼就看得見。沒事的時候,老倆口可能就這麼站在邊上端看着孩子們。老頭一邊請我們上炕,一邊從洋箱裏取出一包煙,是十七八塊錢一包的黃鶴樓,說這是坐席發的煙。客人中有一個禁不住凍,先上了炕,盤腿坐在油布上,衆人便笑他。炕上的人也笑,說,你們不上來?我們跨到了炕沿上,老頭則跨到了竈臺上。

先從狗說起。老頭說,下了幾隻,他本想給人算了,可兒子說還是養着吧。老頭有兩個孩子,兒子在縣城的中學教書,女兒在市裏的醫院工作。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了,家裏就剩他老兩口了。我問他多大年紀了,老頭笑道,54歲。衆人愕然,看他那面相應該是六十開外了。老頭搖搖頭說,莊稼人嘛,受苦力,成天臉不洗頭不梳的,能年輕起來嘛。從他的孩子又說到莊上的人,帶我們過來的主人插話說,我姐夫姓仝,他們這門人出去的都不錯,有當官的,有經商的,還有在北京拍電影的。主人畢竟念過幾天書,也寫點東西,客人和他交流得就多。忽就扯到了他碰掉的門牙,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起來,怎麼喝醉的酒,夜裏口渴了爬起來喝水又怎麼摔倒在地上,碰掉了牙。我說,你是心裏有苦楚才喝酒,還是怎麼回事?老頭替他回答道,他這人沒心沒肺的,也就愛和朋友一起湊個熱鬧,高興了可能就喝多了。我勸他還是少喝點酒,生活之餘,多寫點東西。主人只是笑,大概他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管住自己。

身子漸漸暖和過來了,客人們想起還要趕路,便一起下了地。一出窯門,那幾條狗又衝我們撲過來,老頭便又呵斥開來。衆人已沒有剛進來時那麼懼怕了。我提議在院子裏和老頭合個影。老頭有些扭捏,主人硬是把他拉過來,讓他站到了中間。後來我看了看,上了鏡頭的老頭還是顯老,鬍子拉碴的,表情有點僵硬,臉上沒有一絲笑。主人呢,倒是笑得很開心,一笑,便露出了那口不再完整的牙,這笑因而也就顯得不再完整了,但還是那麼質樸、溫暖。

從老頭的院子出來,風又硬了起來。

大風似乎要將我們颳走,將街上的一堵堵凌亂的浮石牆颳走,將這個沒有幾個人的村莊颳走。刮不走的是丟棄在街上的老磨盤、老碌碡,老磨盤從前安放在碾房裏,老碌碡則在場院裏,不知道村裏人爲什麼把它們丟棄在街上,什麼時候丟棄的。我給它們拍了張照片,我好像聽到了它們從前的吱扭聲,農業時代的歌唱和沉重的嘆息。

主人的房子像一座孤島。

這村子也是一座孤島。

都在風的包圍中。

在那房子前又站了一會兒,我們便告辭出來。主人留不住我們,無奈地站在風中,衝我們揮手,黑瘦的臉上是暖暖的笑。走出好遠,我們看到主人仍站在那裏,村莊也站在那裏,大風依然那麼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