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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食市空了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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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街外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上夏天生長麥子,布穀鳥不會提鐮刀,只會從時間的幕後趕來,尖着嗓子喊快割快割。心急火燎的是村子裏的人,他們知道布穀鳥一喊就火燒眉毛了,磨鐮,軋場,收拾擱置在倉房閒了一年的家把什。秋天的田野內容比較豐富,大豆棉花芝麻花生紅小豆,高高矮矮比着往上長。生長的意義在哪裏——近了說是爲了一個肚子一張嘴巴,遠了說還是爲了肚子爲了嘴,只不過是別人的肚子別人的嘴。

糧食市空了散文隨筆

集市南端有條扯東扯西的大道,不寬。那時的年景鄉下還很少有柏油路,不過糧食市比別處平整了許多。糧食市緊挨一道圍牆,是集市上唯一的一所小學,裏面在念上中下人口手,在念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後來唸到了秋天一行大雁往南飛,一會排成人字一會排成一字。莊稼人不一定能懂,定定地站在田野上用草帽扇風。多好的天啊,多好的地,地上長了多好的莊稼。——可就是累人,幹了一天活,腰像一盤轉不動的老磨,腿上像繫了兩塊磚頭,手上的老繭套老繭,早已分辨不出春夏秋冬。活着,活着就是爲了一條命,爲了一個家,還爲了啥——莊稼人的腦子轉彎轉得有些慢,看看天上有鳥兒飛過,聽聽地上有田鼠在忙忙碌碌搬運糧食。唉!也算是爲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靈吧,誰都有一個肚子一張嘴,總不能自己飽着眼看着別人沒有活路。

路還是遠年的一條路,坑坑窪窪,碾軋過很多道車轍。在這條路上,好像生老病死都不曾離開過,集市上有糧有油有鹽巴有布有家裏沒有的東西。生了病集市上唯一的那家醫院大門敞開,感冒發燒肚子疼屁股上長了火癤子都離不開醫院,護士小姐很美麗臉上卻一般很少有什麼表情,在散發着來蘇水味兒的很多小門裏出出進進。就那麼幾片藥,就那麼打上兩針,人就能從生生死死的門檻望一眼返回。死了有什麼好呢,上天堂下地獄說來說去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只有活着才能吃出饅頭香鹹菜鹹,才能長鋪大炕男人和女人痛痛快快淋淋漓漓耕耘命中的那片地,犁出集市上熙熙攘攘來來往往那麼多男男女女。

放學了,放學的孩子不回家在集市上亂竄,瞅身影,瞅哪一塊土藍布衫下罩着自己的爹孃。怯生生,拽拽衣襟:“娘,我餓了。”“餓了回家吃饅頭。”“娘,我渴。”“渴了回家喝涼水。”說是那麼說,誰不疼惜自家的兒女呢,領着來到李大胖子的包子鋪,包子比饅頭香,胡辣湯也比家裏的玉米糊糊野菜粥味道好了許多。人還沒坐下,擡眼皮的功夫風捲殘雲就下去了一屜包子一碗湯。也有的娃兒站在賣糧食的父親身邊不肯走,爹瞪眼,面前擺着三兩隻布口袋,綠豆綠紅豆紅就是等不來一個買主。唉!飽盈盈的糧食浸着血透着汗,總不好一個子兒不要往外送吧,只好緊緊褲腰帶站在日光下繼續等待。

沒有誰沒嘗過等待的滋味,在這條東西大街的西段是一座很大的糧站。糧站不像糧食市,沒有亂七八糟的綠豆紅豆豌豆豇豆,要什麼——牆上寫着積極交售愛國糧的字眼,要的是麥子。糧食,國,遠其實不遠,陌生也不陌生,村子裏種的是誰的土地,人是在那片土地上過日子,人人都懂。於是行動很是積極。當然交售愛國糧的時候一般要選擇好天氣,日頭像一個永不消逝生命激情的發熱發光體,射出千萬條刺眼刺向肉體看不見的光的尖刀子,嗖嗖嗖,人的身上冒出有鹽漬的汗,蟄眼,蟄得身上生疼。風很難等,乾脆脫下上衣擦汗,又能當蒲扇。糧食,一車緊挨着一車,組成一條人和糧車的長龍。罵孃的,奶孩子的,佔了道口出不遜打架的,人龍車龍外面吆喝着嗓子賣胡辣湯油條水煎包的,聲音的河流此起彼伏。只有糧食保持沉默,從田野裏收回來的糧食,開頭是牛或馬拉着一滾沉重的石碾碾軋,像是翻山涉水的苦行僧,不能窺見內心的一絲光明。後來是拖拉機冒着黑煙冒着白煙在麥場上飛奔,翻曬,揚場,你能說哪一粒糧食沒經過莊稼人的手心呢,哪一粒糧食不知道莊戶人家的勞苦?知道是知道,糧食知道人忙人累,人也知道莊稼長得苦澀,那麼多風霜雨雪,熬呀熬,熬到最後再收回家變成一粒一粒實實在在的糧食。人啊,手握着糧食的人眼裏是喜悅,心裏卻想哭。

可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糧站門口黑壓壓一片,工作人員穿着制服虎着臉,表情嚴肅地面對一車一車的糧食,測糧器尖得像一柄利劍,哧地在口袋上戳出一個窟窿,順勢倒進手掌心,再拋到嘴裏,嘎嘣,差點硌掉檢驗員王二桿子的一顆牙。“日你娘就你家的日頭好吧,快送進去。”交售愛國糧的人領了聖旨似的趕緊拉着糧食往裏衝。一咬,到嘴的'麥粒變成了面片,任你說破大天也不能,王二桿子喊來幾個彪形大漢,幫你從另一個門裏出去,找片空地曬乾揚淨才能交售給國家。

售糧,看不見錢纔是正常事兒,每人捏着一張簽了字的白條條,算是完成了今年的公糧任務。

糧食市上好像一直有人在賣糧,這並不足以說明家家富得流油,家裏的糧食吃不完。相反,愈是捉襟見肘的人家才扛了半口袋糧食,換回幾張油漬漬的票子,扯幾尺給女人孩子做衣服的布料,最主要的是添補幾件應時的農具。每到收穫季節,糧食市上總會挨挨擠擠。打鐵的在不遠處叮叮噹噹,敲鐮刀,鐵耙子,焊鐵叉。莊戶人家的東西一般不講好看不好看,要握在手裏趁手,用的時候稱心。老鐵匠小錘叮的一聲響,小鐵匠舉起大錘往小錘叮的地方敲下去,叮叮噹噹的聲音就響成了一串。火花四濺,熱氣蒸騰,不用招呼,到了晌賣完糧食的人肯定先來到鐵匠鋪,像模像樣的在一堆剛褪去高溫的鐵貨裏找一兩件稱心趁手的家把什。

賣了糧食的口袋空了心裏實了,可巧賣羊雜碎的擔子在眼前站下,正好賣散酒的也在糧食行裏,三五個人七八兩酒,都是離集市不遠的村裏人,都是樸實得不能再樸實的莊稼漢子。難得啊,口袋往屁股底下一墊,喝點閒酒扯點閒篇。

“韓家鋪子的老李頭有些日子沒見了,聽說閨女上不起學喝了農藥。”

“唉!還是李家寨的李麥收有能耐啊,就那十幾畝荒地,愣是供出了三個大學生。往後啊看不見嘍,聽說跟着兒子去了省城享清福。”

“日你娘,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是誰放的屁,這喝着喝着眼看就給黃土埋了半截。這人吶,啥時節纔是個頭……”

——吱,一口老酒入喉,好像真成了糧食的魂魄,把幾個賣糧人灌得三魂出竅,走路成了駕雲,晃晃悠悠,撇開冷清下來的集市,沿着那條坑坑窪窪的鄉路原路返回。

有一日糧食市空蕩了下來,小學校遷到了別處,只剩下半堵斑駁的圍牆。再過些日子有人推倒了圍牆,起了一家不小的超市,透過寬大的落地門窗,綠的綠豆紅的紅豆黃的黃豆黑的黑豆盛在很多塑料器皿裏,人想嚐鮮的時候買上三五斤,雜糧麪條雜糧窩頭算是改善伙食。

糧食市空了,糧站改制,可莊稼還在集市不遠的地方安靜生長。又近五月,布穀鳥尖着嗓子從遠方趕來,催促着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