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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路行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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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親在說外公去世的事情。外公是16歲參加剿匪的老革命,剛剛去世不到一月。

辭路行的散文

外公不到一歲時,他的父親跟着賀龍鬧革命,和紅六軍在西灣起義後不幸被捕,地方團練將他綁在一棵漆樹上,一刀一刀砍死。抗戰勝利那年,不到16歲的外公,投身參加瞭解放戰爭,解放後又帶隊清繳地方土匪,經歷了太多生生死死。記得外公八十歲剛過時,腿腳行動已有所不便,卻依然樂天樂地。外公說,爭取活到九十歲,不找死,不怕死。外公在自己還能主事時,早已對自己的後事做好安排,煤油買了五十斤,碗筷買了一百副,酒精火鍋爐子十二個,火銃藥十斤,還提前預付了一萬塊喪葬費。這在那時的鄉下,可是流水席十二臺的標準,三天三夜的喪鼓,流水宴席不斷,該是得有兩百桌以上。這哪裏是預備一件悲傷之事,簡直跟幾十年不遇的大喜事似的。

我去上墳前,母親有些傷心地說,你外公連路都沒有辭成,走時心裏怕是還有什麼牽掛,你就多給他燒些紙錢,多放幾掛鞭炮吧。外公沒有辭路,因爲他已經腿腳不便,有着實際的原因。其實他最是眷念親情,退休後在鎮上住了二十餘年,臨到行動不便,這才搬到鄉下,要在三個兒子家輪流“坐莊”,他上一輩的七姑八姨都已不在人世,與他同輩的親友也已所剩無幾,外公屬於能活到臨近極限的那一批人。像外公這樣的高壽者,能去辭辭路的人家,基本也就只有子女輩了。然而最後一兩年,這種輪流也輪不下去了,外公躺到了牀上,需要有年輕力壯的子女陪伴度過最後的時光。外公去世的那天,我一個人在辦公室潸然而哭,他終究在差二十天滿九十歲時走了,而有好幾個地方,他該來辭路卻沒能來,包括我所在的深圳。

我問母親,我們這兒的老人是不是都要在最後幾年辭路?母親點點頭,給我講了一件春大爺爺來辭路的事。春大爺爺住在山的另一邊,和世居的我們隔着七八里地。春大爺爺去世得早,我還沒怎麼成人,印象並不深刻。母親說,那年,春大爺爺揹着一個細揹簍,來到我家,進門卻不放下,專等父母幫他把揹簍接下。母親接過揹簍端放在地,看到揹簍底下墊了幾根樹枝,上面擱一盒餅子,一斤紅糖。春大爺爺說:我今年就進七十二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專門來辭個路,來看看你們,給娃們帶點吃的東西。整個凌家灣的人,都是共一座十一世的祖墳,如今已到了十八世。春大爺爺在我家吃了飯,也不住一晚,一家一家地走,不爲別的,專門辭路,差不多用了半個月。後來大家說起來,才知道春大爺爺每到一家,說的都是相同的話,專門來辭路,給娃帶點吃的,卻從沒有將餅子和糖給到誰家,走完了最後一戶,又帶了回去。不過,自此春大爺爺就真的再沒有出過家門,與他所走過的路恩斷義絕,在滿七十三歲那年無疾而逝。據說,春大爺爺的葬禮風風光光的,整個凌家灣的人全都到場,連出了五服的宗親也不例外。整個喪禮連開三天,鞭銃齊鳴,嗩吶高奏,鑼鼓喧天,村裏人說,春大爺爺是到陰間享福去了。

母親講春大爺爺的故事時,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傴僂的背影,艱難地行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間。我知道,那條山路就是春大爺爺的青春人生,或許是他知道天命將盡,想實實在在地再走一遭。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春大爺爺爲什麼要在揹簍裏裝一盒餅子一斤紅糖,每到一家都說帶給誰,卻始終誰也沒給,最終又帶了回去。母親接待過好些個親人的辭路,對辭路的老人有着格外的憐惜。母親說,他們來了開門見山,見面第一句就說,這回是專門來辭路的,而此時的他們,絲毫不像一個即將離世者,身體雖老,看着尚可,耳聰目慧,臉上的笑容讓人一下子就感覺是親人來了,哪裏有一點像將走之人?讓進屋裏,先陪着說話,然後定要做一頓好吃的飯菜。面對一個自稱的將逝者,心裏明明很是悵然憐惜,嘴裏卻要堅稱能再活個十年八年,行爲上卻不能不當作即將發生的事,這可就是生見的最後一面,共桌的最後一頓飯,再見就是陰陽兩隔了,得把家裏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於是一家人陪着,讓我們親暱地叫着大爺爺,漫不經意地回憶起過去的陳年舊事,把彎彎角角的親戚上下左右歷數一遍,誰家的娃出息了,誰家的姑娘生了龍鳳胎,誰家的孩子過繼給到別處,隨了別家的姓,一個家族或外戚已然湮滅的歷史,頓時輕煙雲般升騰,煥發着榮光和溫情。這個時候,春大爺爺的眼角閃現着幸福的淚光,始終沒有滴落下來,被他一把悄悄拭去。

我恍然覺得,辭路是一個生命的儀式,是一個人對這個世界最終的'交代與回望,蘊含着眷念與不捨,也飽含着希望和樂觀,真情,樸實,自然。向一條走過的路訣別,向自己走過的所有的路告別,然後順着天命,行走在自家的房屋田地,靜候着生命的輪迴。木棺十年二十年前就備好了,墓位也看好了風水,石碑上對聯請人寫了幾幅,連“故顯考”之類的生平都已擬定,只把那一大串子子孫孫的名字留給後人添加,因爲這需要不斷增加,後面延續着無限的省略號呢。辭過路的老人,忽然就豁達了,卸掉了生活的一切負擔,爽朗樂觀起來,一切都準備好了,內親外戚都已走過,健在的老夥計來往了一回,現在不是向着死亡,而是向着成爲列祖列宗,向着成爲被祭拜的神。從此,山川入夢,大地入夢,他開始相信自己能保佑身後的男男女女,凝聚流傳起一個姓氏的千年百年,興旺紅火,風調雨順。

時間須臾而去。現今的村子,老人總數日漸地少,看起來卻似比先前要多。我知道,這是一種時間的錯覺,青壯年人已經從村子裏淅米而出,平常進入視野的,只能是這些老者了。母親說,現在已少有人來辭路了,別看家家戶戶的都是樓房,一多半空着沒人,誰要是來辭路,走上一兩天,未必見到想見的人,一日三餐得自己帶着飯。倒讓人奇怪的是,有個嫁到山那邊的田姓女人,快八十歲了,在我們村子裏已然沒有至親,晚一輩兩輩的人都遷進了城裏,老屋場只剩下一棟倒塌的房屋,早已一片荒蕪。弟弟說,前年的冬天,這個外嫁數十年的老太婆,居然不聲不響來到村裏,也揹着一隻細小的竹揹簍,柱一根黑幽幽的柺杖,走路幾乎要一步一歇了,獨自在老屋周圍的路上轉悠。有人還看見她去了另幾處屋場,也都空寂得只剩下日光了。這個生長於茲的田姓女人,已經老到村裏人都不認識她了,不知道有沒有哪個村中老人,還能勾起些許塵封的記憶,喚起一些關於她的傳說?直到荒草叢中升起一縷青煙,有人才驀然想起,那裏正是田家的祖墓,這個老太婆該是田家出去的人了。想必,她也是來辭路的,明知道孃家沒有人了,明明知道少小的路雜草叢生,依然要走上一天兩天,照着心中那一條條老路再走一遭,沒有親人也罷,沒有煙火也罷。我想,這個老太婆,定然久久撫摸過那裏的草,定然手捧着荒草中的泥,幸福和悽愴交織,算是就此與故土訣別了。

村莊裏傳說,夢見逝者,逝者是不說話的。外公逝去不久,有一天我就夢見了他。真的是這樣,夢中的外公,從城裏回到鄉下,悲壯地看着我,一言不發,看得我冷颼颼的,生出一些懼怕,驀然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