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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隨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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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羣人一直在我心裏躁動,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裏。有時候把他們一個個從心裏叫出來,聽他們說一說老家的那些人和事,聽他們道一道喜怒哀樂,我的心感覺和故鄉更近了,這是割不斷的鄉情鄉音——他們就在我心裏,也在我們的生活裏活生生的存在着。

那些年那些人隨筆散文

“能法兒”,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們村裏的人之所以給他起綽號叫他“能法兒”,是因爲他很聰明,遇事總有解決的辦法,在他眼裏就沒有辦不成的事。他所說的事不是需要人際關係去辦的事,而是在農村生產隊的時代,那些日常生產生活中實實在在的事,例如別人用普通工具根本不能辦到,但他用其他工具就能辦到。

“能法兒”老伯如果還活着,應該是百歲老人了。

老人不認字,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可是他竟然當了我們生產隊的保管,負責保管糧食倉庫。

在那個糧食奇少,一年有半年吃野菜、吃紅薯乾的年代裏,生產隊倉庫裏的糧食是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緊緊盯着的東西。夏季產了多少斤小麥,秋季產了多少斤玉米、綠豆、穀子等,在入庫的時候生產隊的所有的社員們都在心裏記着呢。每年該分糧食的時候,每一家按工分分到了多少糧食,倉庫裏還應該剩多少糧食,每個社員也都在心裏記着呢。

生產隊長讓一個不認字、連洋碼字都不認識的人去做倉庫保管,咋記賬?萬一要是出了差錯咋辦?那可是一個生產隊一二百號人都惦記的養命的`糧食啊!可是能法兒老伯卻有自己的記賬辦法。他用木棍鋸了很多像五分錢硬幣那樣大小的圓木片,打磨的光光溜溜,又讓村裏的木匠師傅給刷了紅色和綠色兩種顏色的油漆,他又讓村裏的小學老師在每一個紅色的圓木片上寫上一個“千”字,在綠色的圓木片上寫上“百”字。能法兒老伯說他不識字,但是認識顏色,他記着紅色的一個木片代表一千斤,綠色的木片一個代表一百斤,他讓在木片上寫字,是給社員們看的。然後他又去供銷社的廢品收購站找了幾個罐頭瓶子,每次生產隊的糧食曬乾揚淨入庫的時候,他都會每入庫一千斤他就往罐頭瓶裏放一個紅色的木片,不夠一千斤了,每夠一百斤就往罐頭瓶子裏放一個綠色的木片。餘下的零頭,每夠十斤,他就往罐頭瓶裏放一個杏核那麼大的石子,再餘下的不夠十斤的零頭,每一斤他會往空罐頭瓶裏放一個該種糧食的糧食籽。例如小麥入庫了五千八百四十六斤,那麼他的罐頭瓶裏就是五個紅色木片、八個綠色木片、四個小石子,六個麥粒。他會把按入庫的糧食斤兩,覈對好記賬物品放進去後,把瓶子口用一層塑料布封好,放在糧食的上邊。

生產隊的社員們都知道他的記賬方法,所以大家只要看到瓶子裏有啥東西,就知道還剩多少糧食。他的賬從來也沒錯過,每年到了年底倉庫裏清點糧食,他記的賬和實物相差都不超過五斤,並且實物肯定都比記的賬多幾斤,那麼多年沒有任何一個社員對能法兒老伯的保管提出過意見。

有一年秋季下連陰雨,收的黃豆曬不幹了,眼看着堆在打穀場裏就要生芽,生產隊長決定先入庫,等以後天晴了再搬出去曬乾。對這個決定能法兒老伯犯愁了,黃豆堆在倉庫裏,也會慢慢的乾燥,乾燥了斤兩就少了,可是還不敢確定能少多少斤。但是不管少多少斤,肯定是入庫的斤數比出庫晾曬的斤數多,到那時自己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能法兒老伯等溼黃豆入庫以後,自己回家偷偷把每天下一個蛋的老母雞賣了,老母雞才賣了三塊多錢。他拿着錢去供銷社買了一把鎖,回來後他把倉庫門掛了兩把鎖,原來鎖庫門的那把鎖的鑰匙自己拿着,新增加的這把鎖的鑰匙交給了生產隊長。他對隊長說溼黃豆在曬乾以前,要是進倉庫就得咱倆一起進,要不然我說不清楚溼黃豆少的斤兩哪裏去了。

老母雞賣了,鎖加上了,太陽落山時雞該進窩了,老伴發現少了那個最能下蛋的老母雞。那可是一家人的油鹽醬醋的錢罐子啊,老伴找到了天黑也沒找到老母雞,能法兒老伯不忍心再讓老伴找下去了,就對她說把雞賣了,買了把鎖去鎖倉庫的門了。老伴聽能法兒老伯這麼一說,順手抄起一個掃把劈頭蓋臉的打了過去。能法兒老伯不躲不閃,更沒有還手,他知道那個母雞對家裏的重要。但是他認爲自己的名聲比老母雞更重要,隊長能讓他這個不識字的人去管倉庫當保管,那是自己的名聲好,如果因爲溼黃豆再次出庫晾曬時斤兩少了,讓社員們指着鼻子說三道四,自己的臉往哪裏擱?

能法兒老伯清廉了大半生,管了一個生產隊的糧食,自己一個籽也沒多吃過,可是在六十年代初,他也犯了一次錯誤。那年春天,他的兒媳婦給他家添了個孫子,這讓能法兒老伯一家高興的不得了,這是添丁進口的大喜事,能法兒老伯的嘴笑得都合不攏了。可是孩子生下幾天以後,老伴對他說,兒媳婦沒奶水,孫子整天餓得哇哇哇直哭。能法兒老伯看着碗裏的半碗野菜湯,再看看手裏拿的摻了一多半野菜的窩頭,蹲在那裏低着頭一聲不吭了。是啊,青黃不接的春天,糧食早就沒多少了,還能拿啥好東西給兒媳婦吃?兒媳婦吃不飽,咋會有奶水讓大孫子吃?老伴看他頭低到褲襠裏也不說話,就問他能不能向隊裏借幾斤穀子碾成小米,不給大人吃,給小孩兒熬點米湯也不能讓孫子餓得哭啊。能法兒知道隊裏的倉庫裏還有多少糧食,那都是留着當種子的,生產隊長都不敢答應借給任何人糧食。可是看着哇哇直哭的孫子,能法兒心裏真的做難了。借吧,生產隊長肯定不同意,不借吧,孫子沒奶吃,整天哇哇哭,大人心裏也不好受。又停了一天,老伴看能法兒還是沒借來糧食,就對能法兒說你去借不借?你當了十幾年的保管,一個糧食籽也沒多拿過一個,現在孫子餓得哇哇哭,叫你去給隊裏借糧食你都不去,又不是讓你白佔便宜白拿糧食,咱就是借幾斤,夠給孫子熬點稠米湯就行了,你說要你這個人還有啥用?說完對能法兒又是一頓笤帚疙瘩。

聽着孫子哇哇哇的哭聲,聽着老伴不停地數落,能法兒奪過了笤帚說我去借。說完就去了隊長家。隊長家也在吃飯,能法兒看着隊長碗裏的稀野菜湯和同樣摻了一多半野菜的窩頭,還有隊長家裏那兩個半大的小子,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也是端着野菜湯和野菜窩頭,啥也沒說就回家了。回到家裏老伴一問結果,又是一頓數落,孫子的哭聲又傳了過來。能法兒是在沒辦法了,他一個字也沒說轉身出了家門。他躑躅在街裏,回家吧,聽着孫子飢餓的哭聲揪心,聽着老伴爲借糧食的絮叨也煩心。不回去吧,看着隊長家的飯碗裏的稀菜湯也實在張不開嘴。一直到吃過飯生產隊的社員們都開始下地幹活了,他還沒有拿定主意。老伴看他去借糧食一直不回家,還以爲他已經給隊長說好了,自己去倉庫裏拿糧食了呢。可是當她走到街裏,看到能法兒在街裏遊蕩,糧食也沒借上,這氣就不打一處來,拉回家裏又是一頓數落。孫子飢餓的哭聲再次傳來,能法兒嘆了口氣,扭頭出了家門。

他來到倉庫裏,看着僅剩了不到五十斤的穀子,那是留的種子啊,那可是一個生產隊這一年的希望啊。他抓起一把穀子看了看又放下了,再抓起來看看再放下,可是似乎又聽到了孫子飢餓的哭聲。他狠了狠心,拿起秤桿稱了十斤穀子,然後像做罪一樣分成三份,又分了三次纔拿回家裏。最後一次拿回家以後,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他說當賊真難啊。老伴抓着金黃的小米說誰是賊啊?咱是借的,又不是偷的,等咱有了咱就還上,一個籽也不少隊裏,咋就是做賊了?能法兒嘆着氣說,哎,你不知道啊,我這就是做賊,我管着隊裏的糧食呢,我家裏沒吃的了,我就去拿。我去拿糧食還不敢對任何人說,我拿着隊裏倉庫的鑰匙,我就自己把糧食拿回家了,這不是做賊是幹啥?

穀子有了,孫子喝上了米湯不哭了,可是這塊心病能法兒落下了。春天裏每次生產隊長開倉拿種子去播種,能法兒心裏都一哆嗦,他怕萬一自己拿的十斤穀子被發現了,那就是死也說不清楚了。

一直到了秋天這事也沒被隊長髮現,秋天隊裏分糧食,能法兒把自己家的糧食扛回家後,啥話都不說,先拿秤桿稱了十一斤穀子,然後就要往倉庫裏送。老伴看着能法兒這麼做生氣了,她說你春天裏借了十斤,咋還十一斤啊,這一斤咋說?能法兒說多這一斤是還的我的良心,我那是借糧嗎?我那是偷,我這大半年裏日子咋過的?半夜我都會驚醒了,就是那十斤糧食。這大半年裏沒人問我,我已經夠擔心了,萬一要是有人問我咋少了十斤,我就是死也說不清啊,現在有糧食了,我得還上,多這一斤是這大半年的利息,是買的我的安心,我能睡個好覺了。

老伴說那你也不能這大白天的去送啊,萬一叫別人看到了你扛着糧食進倉庫,人家還納悶呢,你咋把自己的糧食往倉庫裏送?是不是做啥虧心事了?我看你咋說。能法兒不吱聲了,是啊,萬一要是讓那些多嘴多舌的人看到了,還不知道咋說呢。晚上吃過晚飯,能法兒偷偷的把那十一斤穀子還到了倉庫裏。回到家裏後,他長長的出了口氣說,今兒個我能睡個好覺了,我安心了。

後來到了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後,生產隊解散了,他的這個保管職務自行離職。幾年後,他和原來的隊長在一起聊天時,他很坦白的說,當初自己爲了孫子能活命,曾經偷偷的借過隊裏的十斤穀子,不過秋後又還了十一斤。這事誰都不知道,現在說出來是想心裏更輕鬆一些,因爲自己這輩子沒做過任何虧心的事。隊長笑了笑說別以爲自己做的事別人都不知道,天知、地知、自己知道,還有我這個隊長也知道。只不過看你能法兒當了幾十年保管一兩糧食也沒出過差錯,我就不說了,你想啊,就那麼幾十斤穀子當種子使,你一下拿走了十斤,太明顯了。我也知道就衝你的人品,你絕對會還上,不會就這樣不聲不響的算了,不過我沒想到你還多還了一斤。

能法兒說,多還一斤換來的是我的安心,不是自己的東西拿到手裏,睡覺都睡不好,要不是我把那十斤穀子還上,我恐怕自己也得把自己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