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錢的事情散文

時光走到2002年春天的時候，是我在珠三角作爲第一代打工人打滿十年工的時候。走投無路之際，我橫下一條心，決定自主創業，開辦一家小工廠。像是吳蜀籌備大破赤壁之戰，最後只欠“東風”一樣，我最後只欠“資金”。

自己兜裏沒錢，除開行惡也就只能找人借錢了。借錢這事我總以爲，這是正常人在正常情況下，恐怕是誰也不願意輕易開口向人要求的事情，也應該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誰也不願意遇到的事情。不管是找人借還是被人借，都相當於必須要生病一樣的難過。然而，衣食男女的生活中，卻總稀有沒遇到這樣事情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因爲生災害病，子女求學，創業求達，被逼着做這件低三下四，難過走蜀道，上青天的事兒。

壓力山大，晝夜焦慮。失眠之際和妻子過濾所有的親戚朋友，分析各種可能。最終鎖定了她大哥，也是我的大舅兄。

那時候，他是內地某市農科委下屬的一個種鵝廠廠長。記得新年帶孩子給他拜年的時候，酒桌上，他說過一件他們廠裏的事情，有一個很亮堂的細節。他說，農業銀行行長曾經勸他貸款一百萬，增資擴產。他拒絕了，將貸到手的款項又退了回去。因爲他覺得不需要增資，畢竟是共產黨的單位，沒什麼意思，還要承擔利息。

拖了兩三天，又細緻考量了我所知道的他的全部情況，最後鼓足勇氣，給他掛了電話，說了我希望他能幫我搞幾萬元貸款救急，不管是公家和私人的，一律按照12%的年利息，兩年內還清。

他聽明白我的意思之後，立即聲音就變了，生氣地加大了音量，開口就是，你找我借錢實在讓我很爲難！我自己沒錢，銀行的貸款也不是隨便說一聲就給的……我一聲不吭地聽他嘟嘟囔囔說完抱怨的話之後，道一聲歉，掛了電話。那時候我在他心裏是沒有顏面的，所以沒有顏面掃地一說。只有親情，從親情的角度理解，我除了失望更多的是後悔給他添堵。因爲我其實並不知道，他生活的內核裏的艱辛。尤其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我明白了更多的事理之後，更加不再怪罪於他，我那時候，連基本的資信都沒有。

這引發過夫妻之間的爭吵。一段時間甚至很有點激烈。我一時確實怪罪過老婆，怪罪過他們家族沒有親情可言。不借錢也就算了，還說了那麼多抱怨和教訓的話，太不合適了。老婆傷心之餘，先是安慰我，進一步分析她大哥的難處，然後因爲我的態度和出言不遜，反過來罵我沒本事，沒有有錢的親戚。人到吵架的時候，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事後想想也就是氣頭上的話而已。但是這事我有個偏激的理解，我覺得既然我們是夫妻，在做事時應該互相維護，同仇敵愾，而不能有其中一個調轉槍口回到本源，來針對另一個。

這事最終或多或少，在我心裏投下了一個夫妻之情與手足之情較量的陰影。然而時隔不久，一個轉身，我又遇到了另一樁借錢的事情。這回事情的曲折性超出了我的預料。我先是一個低三下四的借錢者，後來轉化成一個被借錢者，其中的不愉快和難過情節，一晃就是近二十年。二十年，三萬元錢，毀掉了我們的友誼，終結了作爲一個人的基本尊嚴，至今我也沒想清楚，人生何故會有這樣的插播廣告。

彭某，是我高中時的同學。在學校裏，用“情同手足”來形容我們的關係，是絲毫也不過分的。我們倆上學放學，衣食住行經常不分你我。那時候，他家在遙遠的阜陽潁上郊區，他是轉學到我們六安來讀書的。暑假的時候，因爲分別太久，彼此想念，我按照他的來信，糾集了一幫同學，騎單車兩百多里路，冒死去他家看他。我說“冒死”是誇張了點，因爲我們幾個同學沒一個死傷。但是，從早上五點，到晚上八點，到他家的時候，累得頭暈眼花，嘔吐吃不下飯的就有兩三個。

畢業之後，因爲各奔東西，各自謀生，相隔的也很遠，我甚至在畢業之後的第五年南下了廣東，音訊也就慢慢地隔絕了。雖然心裏的記憶清晰如昨，但是聯繫的通道卻堵塞了。

2000年的夏天，老家的一個親戚病故。我回鄉奔喪加探親，遇到六安市的幾個同學，一起交流，知道了彭的一些情況，有了他的手機號碼。據說，他混成了不可等閒視之的大老闆了。獨自開了一個食品模具廠，生意紅火的很，年收入不低於百萬。在十幾年前，這個數字對我們來說，不僅極其值得豔羨，簡直要以爲我們是天壤之別了。

2001年萌生創業念頭的我，俗氣地主動給他掛了一個電話。我多少有點先鋪橋搭路，以備不時之需的想法。一搭上線，我們的聯繫就多了起來。像是當初的親情被髮酵，他隔三差五就給我掛電話，不斷地跟我說他的進展情況，都是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他增設新公司啊，賺了多少錢啊，買了什麼房產車子啊等等。我一邊替他高興，一邊也暗示他，我在總經理的位置上做得很不順，有意創業，到時候免不了請他幫忙什麼的。他總是一口答應，沒問題，我們倆兄弟的關係，到時候只要你說。

在大舅兄處借錢敗北之後，我自然而然地將希望寄託在他這裏。我選了一個下午三點鐘的時間，給他電話，說明了我的計劃，希望能跟他借五萬元錢救急。也說了關於還款週期和利息的話。他聽完說好的，你等我電話，到時候我轉給你。

然而從此，他再沒主動給過我電話。我也不好意思追蹤下文。大約兩個月之後，我抱着最後一線希望給他電話，他隻字不提借錢的事情。猶豫很久，我還是說了，他只說了一句再等幾天，他的生產線正在上馬。我明白了。我忽略了人是會變的，當年天真無暇的同學情誼是不會隨着時光的流淌，延續和發揚光大的。三個月之後，在我的手機沒有爲他而響之後，我刪除了他的電話號碼，從此不提。

他給我留下的空白和沉默，相信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肯定不是無視我們當年的情意，也不是看我這份人有問題吧？應該有他的難處。也或許他當時所想的，正和我後來不斷被債主的時候，想的大致一樣吧！

2008年，我們老同學舉行一次畢業二十年的盛會。我因爲工作忙沒有回去參加。據說那次他攜夫人很風光地參加了。主持聚會的同學跟我轉達了他的不少信息，也是如日中天的樣子，出入令人豔羨的星級酒店。不過有一點我始料不及，他跟其他同學特意打聽我的消息，要了我的聯繫號碼。聚會完畢，他在我的不期然中，給我來了一個電話，說是要來廣東談生意，順便看看我。

爲了迎接他的到來，我邀請了附近的幾個同學來我這裏聚會。他們也都很想聚聚舊情，於是分別從中山，廣州，深圳甚至南昌趕過來。我做東，我們在東莞大擺筵席，舉行KTV歌唱會。二十年後再相見，老實說，僅憑藉同學時的趣事回憶，憑藉互相打聽近況，我們一樣玩得熱火朝天。人，確實感情動物，有那麼一些時間，我覺得人生是如此的美好，我擁有這麼多真心實意，真性情的同學兄弟。

聚會散去。周邊的同學們都趕赴他們的工作崗位了。我們倆繼續廝守了一天，我請他吃飯，聽他談他的生意，陪着西裝革履的他去深圳談大生意。最後幫他買好車票和禮物，送他去火車站。他親切地跟我說，回去不管怎麼樣，都要去他家玩玩。我答應了他。

揮手相別之間，他欲言又止。我督促他什麼事說出來。他說他最近手頭有些緊張，一個客戶催款不發貨，只差三五萬，問我能不能轉借一下，三個月就可以還我。我心裏當時咯噔一下。我不知道他怎麼會說出這個問題的。但是，我相信他也和我當年一樣，鼓足了勇氣。做生意人遇到資金短缺，身價千萬的老闆，遇到拿不出五千元錢的時候，這並不稀奇。我雖然想到了我曾經的失望和落寞，但還是立即答應“沒問題”，要了他的賬號。在他還在旅途沉睡的時候，我已經將他所借的三萬元錢打到他的賬戶了。

三個月的時間很短暫。但是三年的時間相對有些久遠。老婆躍躍欲試要追他，我一直阻止，我總覺得生意人的信用他懂，我們當年的情誼不是虛擬的。他當年的不借一定是有原因的。借錢之前，我們聚會付出的是真心情。你就發個問好的`信息吧！結果出乎我的意料，在老婆一年裏不斷的追問中，他從不接電話，只回復了幾個信息。有信息說，過完中秋再說吧；有信息說，過完新年就還；有信息說，他二哥生病得了癌症；有信息說，他母親病危……真假難辨，但是都很可以理解。不能理解的事情很快也來了。老家的一個同學出差來我這裏，說到他，在家裏鬧離婚，說是包了一個二奶，整日不回家。

我很虛僞，雖然心裏極度不快。但是至今沒打過一個索要欠款的電話，我總覺得他有難言之隱，他不會是這樣的人。我的偶爾節假日問好信息，從不提及此事。他自然也是回覆我兩三個字，還好之類，或者轉發一條別人給他的祝福。

親愛的老同學，時至今日，我在不厚道地寫這篇往事漫筆。然而，還是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是罵你借錢不還。我暫時確實不缺少這三萬來救濟。我只是想知道，你爲什麼就不能坦誠地告訴我你的際遇，你的生活裏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將人情味，做人的尊嚴，做生意的誠信都喪失了呢？至少在我這一方，你是失敗的。你應該知道我要什麼？我很想要回很多年以前我們那份純真無暇的友情，而不是因你而獲得一種人生的偏見。

因爲這份滋生的偏見，我也許已經得罪了我的又一個老同學。他也是鼓足勇氣跟我張口，我肯定地知道他是在創業走投無路的時候，想到了我，覺得我是他的希望。但是你知道嗎？我真的拒絕了。我爲此在心裏不安了很久。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特不仗義的一件事。

在他跟我借錢的時候，我沒有馬上答應，學了你的“我看看回復你”，然後我調查了他的資信。周邊的幾個朋友告訴我，基本沒有按時償還的可能。說話者，都是不少人的債主。都經歷過借錢的時候說的天花亂墜，最後都是“主觀上可能還，客觀上還不上”，一提及就傷了和氣。還有流言說，我們這些在外面做生意的都是“有錢人”，錢來的容易，不差錢。試問，在一個經濟時代，爲什麼金錢越來越成爲衡量人品的重要標誌？“有錢人”的錢，爲什麼一定就會被質疑爲，是可以隨意揮灑，來路不正，輕鬆撿拾的？紙幣上總有一道有意思的防僞線，那防止的不僅僅是鈔票的真僞，也是誠信的暗示。

我只想說，我的每一分錢，都付出了心血和汗水。在過去的半生裏，我從沒看中錢在人際關係中的妙用。但是被借錢帶來的情感傷害，已經讓我失去了半壁心情的快樂。

南昌的同學說，他在很多親戚朋友同學的眼裏是發達的主，他的產業轉到了他們的身邊，擡頭不見低頭見。跟他借錢，不借就是潑污水詆譭，借了，又不能討還，討還就是翻臉。幾年下來，幾十萬債款曬在外面，只能淤積成一塊心病。中山的同學也抱怨，一個老家的老友，借了他幾萬，七八年了一言不發……含辛茹苦的二十年，我善意借出去的錢，也達十萬之多，能償還給我的都是“希望”。藉此短文，我想說，我不要了，但是我有了偏見，在我開銀行之前，我不會輕易借錢給任何人。因爲那可能損失的不僅是血汗財富，更是情感和快慰，是精力和時間。許多人的素養，遠未達到視信用如眼睛的境界。

借錢與被借錢，這是人類情感中一道難解的斯芬克斯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