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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家小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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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落花韻致:書法家晨曦小記。

書法家小記散文

突然翻起抽屜,宣紙上淡淡的墨香,從舊信封裏逸出。搬家幾次,雖說不上顛沛流離,但這些信札卻是我慌亂中倍加珍愛之物,捆紮好,擱置好,如今放在書架一隅,像是落在一個安穩的巢中。晴朗的天幕拉開,沙鷗翔集,曠野素淡,心情也像江南氤氳水氣瀰漫開來。

展開許晨曦的書法:“江南五月最消魂,箬葉香濃雜酒痕。陌上斜陽人散去,滿院落紅掩柴門。”有個把字辨識不清,電話打給晨曦,他也有些愕然了,說,當時即興創作,也無草稿,時隔二年,誰還記得那些細節?

無奈,只好獨自揣摩。越讀,越有傷春之感。晏殊式的,傷而不怨,反有妍美之態。無可奈何花落去,但雙燕呢喃,繽紛顏色間流露着生命的絢美。筆墨間滲透出溫柔、綺麗之相。這是漠漠春寒上小樓的悵惘之情。行書中楷法正靜,如孤鶩在汀邊棲息,而落英滿地,淡泊如斯。

還有那“雜酒痕”三字,用得真好。

一壺酒,一手字,一曲評彈就是晨曦隨意閒適的人生狀態。

我初次認識晨曦,便是在酒桌上。虞山蓬蓬新綠的茶泡開了。晨曦是在茶水能盪漾出人影的時候出現的。只知道他姓許,手機裏儲藏的號碼於是就成了“許仙”,結果聊天時第一句話也是:白娘子找到沒有?回答是,白娘子採靈芝草去了。——很有餘韻的解答。晨曦嗜酒。小說家鬍子狼說到晨曦的酒歷史時,總要提及西安一事:晨曦面色白皙,雖留有髭鬚,不免給人有文弱白面書生的感覺。在西安,他單槍匹馬,把六七位彪形大漢一併喝倒,然後揮毫潑墨,下筆如流星。

後來,我們在江陰顧山喝米酒。在平江路喝白酒。在太倉沙溪喝黃酒。當然喝酒少不了我們一個圈子的朋友。書法家李雙陽,盧月龍,楊建榮,小說家鬍子狼。並不談書法,也不研究小說創作技巧,有酒在,主題就萌生了。斗酒十千恣歡謔,才子都是不自覺進入那種狀態的。迷濛中山水有了,惠風有了,還有白娘子和小青,在迤邐而來。影影綽綽。白山黑水。萋萋芳草。

晨曦又補充,這種味道頗似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年後不久,“枕水墨相——吳門八友書法展”在雨村美術館展出。晨曦的小楷團扇讓我駐足良久。閒適、寬鬆。作爲觀者,必定要在這樣的心境下去體悟他當初創作時那種和平文雅之氣。它與筆落驚風雨的奇譎無關,只是精緻裏流淌出散淡和沉穩。或許是桃花依舊笑春風后的蒼涼之感沉澱內心,或許是滄海月明珠有淚的朦朧之情合上門扉,或許……他,平靜坐下來,正襟危坐,用毛筆,用宣紙構建了一個純澈明淨的世界。時不時,好像窗外少女還在叫喚:梔子花、玉蘭花…

虎丘的玉蘭花頂好,挽成手鍊,戴在手上,窮香咯。我就忍不住誘惑,買過幾次。

晨曦家居石路,靠近虎丘,靠近山塘。一日無事,我趕到他的三緣堂喝茶聊天。中午在山塘街小酌開來,他點了幾個正宗的蘇幫菜,松鼠桂魚、響油鱔糊、清炒蝦仁……他好像要把蘇州人的生活化成幾倍的愜意來消磨。再來一點花雕酒。好。碰一下杯。順着喉間入肚,溫熱。評彈也唱開來了。俞調。尤調。遊廊曲徑。姣美的容貌,湖藍色旗袍。嬌滴滴、柔媚媚地唱,眼波流轉,撩人心扉。一曲終了,江山數峯青。晨曦聽得入迷了,也搖頭晃腦,淺斟低唱:“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無主隨風飄,飛絮飄零淚數行。”

揮一揮手,他轉身回去上書法課了,我留在山塘街吃海棠糕。海棠顏色鮮麗,在《紅樓夢》這本書中就提及有海棠詩社,我獨愛史湘雲的詩,跌宕瀟灑。信步走,青石板上有跫音之美,其實,這樣的景緻每天都有,我又何必多慨嘆呢!

晨曦嗜酒嗜煙,可偏偏有人說他身上有股綠茶味,而且是出自一個女士之口。這屬於私人話題,有點曖昧,不必深究,但令晨曦不解的.是,綠茶究竟是何種味道?

香醇回甘。這是康師傅綠茶上的廣告詞。暫且借用一下。

二、孤獨蘆葦:書法家月龍小記。

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帕斯卡爾

通往學校的一條路叫天鵝蕩路。可以想見,若干年前這裏是一片溼地,成羣白鷺輕盈地遠翔着,蘆葦蕩一片,一片,又一片,成就着詩意的大自然。太湖水輕拍,明月入懷,清風出袖,江南的意蘊在一入一出中慢慢彌散。

而今,驅車直往學校,兩旁水泥鋼筋構建的高樓林立,值得追念的可能只是天鵝蕩這個美好的名字了。——還有蘆葦。它默想、倔強、孤獨,在每年春天拔節而出,在每年秋季枯黃老去。蘆花飛舞,神祕如風,鶴唳行雲,長風寥寥。它們並不惱怨,而是以一種素有的姿態向天空、向遠方悵望着。

我也願意把盧月龍比作蘆葦。

一棵會思想的蘆葦。

同事十幾年,朋友也交了十幾年,每次見面,都像徐渭所述“煎茶雖微清小雅,然要領其人與茶品相得,故其法每傳於高流大隱、雲霞泉石之輩、魚蝦麋鹿之儔”,他也知道我必愛這些詞句,潑墨在灑金紙上寫給我。在自家牆上掛了數年,更覺親切可依。隔着月光看,更妙,塵滓洗淨了,喧譁遠去了,清明虛靜的時空在筆墨間纏繞。於是,抽一本書,斜躺在竹榻上,若有似無地翻看。

我常會在學校越來溪畔遇上他。因爲我們都愛散步、遐想和發呆。他一口氣能說出溪邊十三種鳥的名字。戴勝、蒼鷹、八哥、畫眉、鶺鴒、白鷺……來去匆匆的人是根本不會意識到這兒竟是鳥的天堂。他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林子裏穿梭,看見枝杈間的鳥巢,他興奮得像孩子一樣揮舞手臂。一次,農婦打藥水除雜草,幾隻白鷺仍咕嚕咕嚕在草坪上覓食,他急速上前,想把白鷺趕走。白鷺並未明白他的好意,轉了個方向,又在另一個地方悠然踱步覓食。那個下午,月龍像憂國憂民的杜甫,就這樣來回奔走,爲白鷺,爲素潔的大自然。據說,爲此他還和農婦狠狠吵了一架。

前不久,我和他應邀在一家綠色農莊用餐。服務員端上來一盤菜,她溫柔地補充了一句“長嘴鳥,請用餐”。驚愕。我和他誰也沒有動筷,我們日日盼望春歸的白鷺,竟是在這種場合下與我們見面。他的神情是抑鬱而悽愴。第二天,他給自然環境保護協會打了電話,他憤怒地指責着,對方沒有什麼迴應。他說,他還會繼續打電話打下去,直到對方有個交待。

我也沉默着,很多時候,是他在傾訴。學校很大,三百多個員工,相知的人微乎其微,我很珍惜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愫。有時,看見他,孤獨地、孑孓地佇立在風中,我就想,他的血液裏流淌着詩人的孤獨、憂鬱的氣質。從他的油畫《西山一景》中也可以感受到,其畫面色彩鮮豔、濃烈,俄羅斯的風格,又攜帶着凡高式的孤獨。

畫下,一行小字表露着他的心跡:“《西山一景》,舊作,在七月份的烈日下而作,那段時光我想起凡高,那種人生的無奈和孤獨。寂寞並快樂着。”

月龍貪戀孤獨、享受寂寞。家裏的閣樓是他的精神空間,或長風出谷,行草如決大川,如奔騏驥。或擷芳林下,拾翠巖邊,勾勒出一幅幅閒適的小品畫。他的才情還表現在書論上,不落巢臼,也不掉書袋,雅逸別緻卻又切中肯綮。古書的氣息,墨汁的氣息,宣紙的氣息,詩人孤獨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尤顯得空空寥寥。他經常會失眠,看着月色漸濃漸淺,他知道,東方已既白,他閣樓上席地而臥的鋪蓋仍未打開……

有一首歌,他唱得最投入,彷彿所有前塵往事都在歌聲裏化作一隻只涅磐過的火鳳凰,在剎那間騰空而起、呼嘯而去,不留給俗世一點點物質的東西。

那首歌就是——信樂團的《死了都要愛》。我相信他微屈膝蓋、形似明蝦、眼眸緊閉、而喉間迸發出穿雲裂帛之聲時,他是忘記了所有,摒棄了所有,這所有包括天空,包括大地,也包括他自己。

唯有愛,在遠揚。

寧靜的子夜,大地的呼吸醇厚。微醺的詩人,還未歸。騎着車子,繞城三匝,聽見風在吟唱,聽見花開蒂落,聽見孤獨的落葉飛時靈魂不安的苦澀聲。蘇城寂寞,蘇城寂寞得流淚。

三、觴縱遙情:書法家雙陽小記。

開筆寫書法家李雙陽之前,我已嗅到濃郁的酒味撲鼻而來。

魏晉竹林七賢劉伶有言:“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爲一朝,萬朝爲須臾,日月爲扃牖,八荒爲庭衢,暮天席地,縱意所如。……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恍爾而醒。”

那絕對是無意志真實的酣暢,通過酒,達到了生命的極致。

與雙陽在一起,也有類似的感覺,或沉醉,或疏淡,或激情,或超然忘憂。李太白的飄逸、蘇東坡的超脫、張旭的狂放不羈,種種幻像揉雜在一起,有風一樣自由的氣韻,有水一般流動的輕盈。就像一千六百多年前,晉時人士在天朗氣清的日子裏,流觴曲水,潑墨揮毫,看着桃花緩緩飄下觴,蠶繭紙鋪開,鼠須筆執好,散淡勁健的書法排鋪開來。

我欣賞雙陽身上的魏晉風度,正如我確信才子的秉性中攜帶着一種精神,一種與生俱來的精神——西方哲學家尼采所提出的酒神精神。它奔放如飄風驟雨驚颯颯,氣勢如夜涌大江一瀉千里。且看雙陽書法,線條圓勁,墨氣蒼茫,它是茂林修竹裏對天地乾坤發出的慨嘆,也是內心對天人合一、自然輪迴的意會和涌動。

一舞劍器動四方。我仍喜歡用這句詩來形容雙陽的人和書法。因爲,靜默在他書法前,我彷彿聽見了盛唐之音嗒嗒馬蹄聲,他是仗劍走天涯的俠士,也是等待心靈潮水皈依的浪子,更是手執一管毫錐,揮灑出意氣風骨的文人。

昨夜西風,今宵纖素,尋思夢裏前程路。行書得意亦如何,征途羨煞參天樹。

醉寄詩文,陶於迷霧,掃除秋意迎春絮。莫邪干將自風流,英英劍氣寒風去。

這是雙陽感於2002年寫的一首詞,詞牌名爲《踏莎行》。若不是小時候因迷戀店鋪裏懸掛着一幅草書四條屏印刷品而苦練草書,說不定他在文學上也會頗有成效。他是個話有機鋒、聰穎的人,作個比較,他入世的幽默不亞於眉山子瞻。就如餘秋雨在《蘇東坡突圍》裏所描述的: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

在書壇,雙陽的名字並不令人感到陌生,他行色匆匆,在各地講學授課。可是回到蘇州,回到朋友熟悉的圈子裏,雙陽是最樸素真實不過了,備好酒,捋起臂,暢飲。或者在平江路露天茶攤,砌上一壺碧螺春,溫溫潤潤地呷上幾口,直到月朗星稀,犬吠深巷。何時戲言,到六十歲,我們一圈朋友鶴髮童顏,仍要湊在一起舉酒囑客,誦明月之詩。人生何其快哉!

《2046》,王家衛的電影,蒙太奇手法,多變的人生視覺,隨着隆隆火車時空更移轉換。2008年,雙陽和徐世平等四名家上海聯展,同樣別有風味的海派名字《2046》。相片上,雙陽着藏青色棉布單衣,目光深邃平和,他微笑着,清雅的氣息從棉布纖維裏淡淡逸出。如果再輔之與背景、因素,就會成一種致命的幻像,如同一滴墨的暈染,一片羽毛的翩飛。

飄逸。神雅。遼遠。在那抹微笑裏,水輕輕流,花靜靜開。前不久,在吳江書畫院裏,我迷戀上一幅雙陽草書作品,沒留印章,也沒裝裱,只用圖釘隨意固定在牆上。第三空間深遠而迷濛,像哲學命題充滿玄思。我甚至體會到他創作時的激情,一筆、快馬、滿城風絮。——我小聲低問:敲上印章,送給我吧!

文字,有生命,一如書法是有靈魂的。劍氣凌雲,衣袂飄飄,塵埃化去,藍蓮花綻放,異鄉人擡起惆悵目光,可遠行依然不止,來完成他對生命不懈的叩問。日子像穿堂的風。雙陽喜歡唱《菊花臺》,“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風雨如晦,君子不已。他在似花非花的迷鏡裏徜徉、尋找、輾轉、頓悟。

雙陽,淮陰人,現棲居蘇州,這對雙陽來說是件幸事。吳門煙水浩渺,芭蕉院落清幽,明四家書風剪剪而吹,他端坐窗前,在硯邊濡染了潤澤的墨汁,在雪一樣空靈的宣紙上騰挪跌宕。筆落驚風雨。大字草書。渾然天成。淳樸之物聚攏過來,飛禽走獸揚蹄俊奔。朱耷的冷眼魚,徐渭的狂放之思,王鐸的浩浩湯湯,都可以在雙陽滿紙雲煙翻卷的筆墨裏窺見一二。

仍回到酒。以酒爲主題。

我們餞別、接風、歡宴、酣暢,一律用酒來做詮釋。興致高了,真性情的朋友不拘形跡,碰到童安格的老歌,幾個人非得輪流搶轉話筒,大家都來抒情一把纔算過癮。雙陽的投入與月龍有所不同,他深情款款,尾音拉長拉顫,無限動容在眉尖。用晨曦女兒的話來形容最妙,雙陽叔叔唱歌怎那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