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裏的故事散文

國慶日，秋高氣爽。我到信陽去看侄女，上午9點從澧州湘運站乘客車走兩湖平原（洞庭湖平原和江漢平原）到達漢口汽車站時，已是下午2點了。

從漢口到信陽200多公里。到漢口火車站買火車票，人多，擁擠，好長的隊伍，都是節日趕趟兒的……我沒有耐心等票，馬上反轉到漢口汽車站。汽車票到手，下午6點纔有車，只能等。這麼多時間，怎麼打發？我到車站附近轉了轉：來往如梭的人羣，生意的叫賣聲，附近施工機械聲混合着灰塵，汽車揚起的尾氣，共同製造着城市的污染，叫人煩躁不安。我感覺肚子有點餓了，找到一家蘭州拉麪館吃了碗拉麪（我在外地習慣是不願在車站附近進小館吃飯，覺得進蘭州拉麪館吃清真口味要衛生得多），想趕快到候車室靜一靜。

漢口汽車站候車室分兩個區域，第一區是1～6檢票口；第二區是7～12檢票口。我要去的目的地在第一區內。

候車室很大，但再大也比不上人多，幾百個座椅上坐滿了人，地上只要不當道的地方，到處都是席地而坐的人。儘管走了一批又一批，但來的好像總是比去的人多。煙味、汗味、果皮、食品垃圾，到處都是。儘管牆上貼着禁止吸菸、不隨地扔垃圾，但此時人們根本就是無從注意，只是等車、找座位、餓了渴了隨便填肚子。清潔工不厭其煩地掃，人們一次一次的扔。掃和扔都已經習慣得如此和諧。小孩的哭聲鬧聲也充斥其間。那些看起來衣冠楚楚的紳士、時髦的年輕夥子、在自己美麗的鼻子前搖着纖纖玉手進來的妖嬈女郎，雖然初到候車室，皺着眉頭，嘴裏咕噥噥着什麼，但不到一會兒，也就開始了旁無他人地談笑、摟抱、吹煙霧、扔果皮的行動。人們把自己的臨時過客環境糟蹋得如此憋悶。

我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剛起身趕車去的位子坐了下來。看時間還有三個半鐘頭，我只得以假寐狀態使自己鎮定下來。

正當欲睡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語氣輕柔的聲音：

“大伯，擦擦鞋吧？”

我睜大了眼睛，只見一個約20多歲的年輕人來到我身邊，他衣着整潔，左手提着一個提包，右手拿着一個牙膏形狀的東西，把身子俯着，把那牙膏形狀的東西指向我的鞋子，我這才發現，那是鞋油。我看他的面部時，他的眼睛閃着青春的光芒，臉上帶着徵求意見的微笑。但我並未爲所動。他遲疑了一會，見我沒有做出要擦鞋的反應，馬上跨了半步，移到我身邊的一個男子旁，用待我的方式對他徵求意見，那個男子甕聲甕氣地說了聲“走開”後，他又繼續前進到一個女士前，直到那女士說了聲“討厭”後，他再繼續到下一個。他就這樣提着袋子拿着鞋油一個挨一個地到所有人前徵求擦鞋的服務，臉上始終帶着青春的微笑，語氣始終帶着輕柔的溫和，眼光始終含着某種自信，“走開”、“討厭”或沉默不理的拒絕，以及輕蔑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他的心態，更沒有讓他冒（錯）過任何一個腳上有皮鞋的人。他這樣地把第一區的候車人拜訪完後，馬上出去了。

看到這個年輕人轉了一圈一雙鞋也沒有擦，我心裏想：這樣年紀輕輕的，幹什麼事情不好，偏偏要給人擦鞋？有鞋擦也就罷了，偏偏人們不願擦，還用歧視、輕蔑的神態和語氣待他，他難道就不知道羞恥嗎？難道不擦鞋就無以爲生了嗎？我爲他可憐、可悲，又覺得他無能。

我正假寐着想這年輕人的生活狀態時，又有一個聲音驚動了我：

“大哥：買一個吧！給家裏的小孩……”

我睜眼一看：一個70多歲的老太婆，體型微胖，頭髮蒼蒼，面帶慈祥的.笑容，也是用徵詢的眼光看着我，她的左手提着一個塑料袋子，右手舉着一個玩具魚，那個玩具魚在她手裏閃着紅色的光，像真活魚一樣搖頭擺尾，十分可愛。我身邊沒有小孩，當然沒有買的意圖，只是待以沉默。她見狀馬上走下家，我身旁的男子又是甕聲甕氣地說了聲“走開”後，她又繼續前進到男子旁邊的女士那兒討了個“討厭”聲，當她走到一個小孩邊拿着那個玩具魚玩耍時，那小孩向他的爸爸喊着要買，不想這孩子的爸爸給了孩子一記耳光，孩子哇地大哭起來，老太婆笑着走了。

看到這高齡老人轉了一圈，整個一區的人都徵詢完了，她手裏的玩具沒有賣出幾隻，我心裏當然也不是滋味。想道：誰家這麼沒有孝心呢？竟然讓自己這樣高齡的老人在外賣這些不爭氣的東西？就像乞討一樣？受盡冷待、屈辱？難道他們的生活就成這個樣子嗎？

我像先前一樣正以假寐推想老人的處境，又有一個動作驚動了我：只見一個人把頭捱到我的鞋上，手裏舉着一圓錢在我面前做出作揖的動作。我一看這人，是個40多歲的漢子，身上穿着一套舊軍服，渾身髒兮兮的，但面相和髮型有點像劉德華，體格也健強，臉上凝固着微笑，眼光有點狡黠。一看就令人不舒服，我同樣以沉默待之，目光不與之對接。他見狀馬上跪行到我旁邊，他把頭磕到男子腳上後，捧錢作揖的雙手還沒有舉起來，男子把腳微微一擡，同時又是一聲“走開”。他又繼續跪行到女子邊，那女張開兩條玉腿正玩手機，突然看到兩腿間一個人頭扎進來，嚇得一下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同時嬌喝了一聲“討厭”。這髒男人也沒有起身，繼續跪行投下家，這時他終於撿到了便宜——下一家正是剛剛找到座位坐下的女子。這女子從上一個被嚇一跳的女子身上吸取了教訓，她不等髒男人跪行到腿邊，馬上拿出一圓錢，扔到遠處，髒男人也知趣，跪行過去拾起錢後就不再來騷擾了，再下一個也是個女士，也是用這種方法支開了這髒男人……

這髒男人跪行動作很利索，向誰要錢時只是不做聲，只是臉上凝固着微笑，只是把頭磕在人的腳上，磕在張開腿的女人兩腿之間，我開始以爲他是腿殘，可是他在這一小區討完錢轉移陣地時，猛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健步如飛。心想，生活本來是一個有尊嚴的字眼，但在沒有尊嚴的人身上竟然變得如此庸俗了。這些人的內心世界到底是些什麼呢？我感到是一個無底洞的黑洞。

討錢的髒男人走了。車站的人走了一批，又涌進了一批。我已經坐等了一個多小時，起來活動了一下身子，乘機找到一個靠窗的位子又坐了下來。看了看時間，我上車還得等100分鐘。

這時，擦鞋的年輕小夥子來了。小夥子又來到我身邊，柔聲地說道：

“大伯：您的鞋髒了，我給您擦擦吧！包您滿意！”

這次我沒有推辭，我把腳伸了出去，他馬上從提包裏拿出一個小凳子，然後拿出擦擦的工具，給我的鞋抹去灰塵，塗上鞋油，仔細地擦起來。

他一邊擦我一邊和他閒聊。

這小夥子大學畢業，是學營銷的。老爸是一個銷售公司的營銷老總，說他大學雖然畢業了，但營銷素質還不到家，要他體驗體驗。老爸對他說：

“最好的體驗是擦鞋——但不是人找你來擦，而是你找人擦。”

老爸告訴他“人找你擦和你找人擦”不同。“人找你擦”是你服務於人家的消費，“你找人擦”是你引導人家消費。引導人家消費，與世態百相打交道，紅眼、冷眼、白眼、斜眼，什麼眼都可能遇到，冷言、諷言、贊言、謗言、諂言、虛言，什麼言都可能聽到。但無論怎樣，你如果是一個成功者，你必須有慧眼把這看作是你營銷的潛力，要有信心、耐心、忍心、柔心、誠心、熱心、好心。特別是對冷淡你、輕蔑你、嫉妒你的人，一定要謙虛、謙和、謙讓。

小夥子說：老爸告訴他，擦鞋有三重境界，這就是：想擦的我讓他滿意，這是起碼的境界；不想擦的我能夠爭取到爲他服務，這是高境界的；輕視我的人我能夠感動他而爲他服務，這是更高境界的。

小夥子還說，他老爸訓導他：如果一天一雙也沒有擦到，說明你的心還沒有在擦鞋上；如果你只能爲找你的人擦，說明你的架子還沒有拉下；如果你能夠給輕視你的人擦鞋，你就有望成功了。

我問：“你今天擦了多少雙呢？”

“20多雙。”

“你今天遇到可以提高境界的人嗎？”

“遇到！”

“是嗎？”

“是啊！你不就提高了我嗎？”

哈哈！小夥子原來是個有心人啊。我承認我確實輕視過他。現在，我爲他伸起來大拇指！

小夥子擦完鞋走了。這時，原先那個賣玩具的老人來了。我拿出10元錢，向老人買玩具。老人給了我一個機器魚，還給了一個陀螺。我順便問道：

“老人家，您今天賣了多少錢啊？”

“你一買，我就有40元啦！”

“您今天的生活消費足足有餘了啊！”

“嗨！我的生活纔不靠賣這些東西呢！”

“那您還這樣辛辛苦苦幹嘛？”

“賤命啊！不喜歡打牌，也沒有閒聊的習慣，一坐在沙發上就懶得動，大腦漸漸多忘事，看着不行了，醫生就給我出了這麼個怪主意啊！”

“是嗎？”我感到吃了一驚。

“還假啊……你還別說，這怪主意還真行，我現在腦殼真的比以前強些了，腿也靈活了好多……”

說完，老太婆走了。討錢的髒男人也來了。我拿出了一元錢，不等他把頭磕下去，忙止住他說：

“你一天可以討多少錢啊？”

“沒準兒。機會好，上百的都有，一般情況下，就那麼30～40元。”

“你年紀還不大，怎麼不想點好些的事兒呢？”

“大哥你真的是個門外漢，不懂我們這個行業的行情？”

“啊！行情？”

“我們吃的是百家飯，穿的是百衲衣……人人都送財，天天有財進……一人吃飽全家飽；一人舒服全家舒服；天不管，地不收，要說有好自由就有好自由……哪裏像這些人……”他用手虛指了一下來來往往的旅客繼續說：

“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

他振振有詞地說着，狡黠的眼裏含着幾分自得……

我正想要和他說點什麼，這時，車站廣播響了，我上車的時間到了，撇下他趕快提着行李去驗票。

在車上，我回想今天的車站之遇：

看到一個寫人生作業的人！

看到一個劃人生句號的人！

看到一個丟失了靈魂的人！

人生世相，生動豐富。車站裏的人皆是過客，所見皆是驚鴻一瞥，所瞥不見得重遇，但這三種人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