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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爺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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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說,這是你十三爺;我說,我認識。

十三爺散文隨筆

我畢恭畢敬地喊一聲十三爺。十三爺盯著我,打量著我;我彎下腰,對十三爺陪著笑臉。

十三爺轉過臉,只顧和娘寒暄,好似不再有我的存在;我專注地盯住十三爺的臉,想證明我真的認識他。

十三爺扛著一把鐵鍬,繼續朝東,走向更深的田野,但我確定,今天雖是清明節,但他絕不是去上墳,他身上沒有一星半點上墳要焚化的紙錢;我扶著娘慢慢向西走,越來越遠離外公外婆長眠的公墓,遠離桃紅李白的田園,娘惦記著她一日三餐的炊煙。

十三爺的年齡和娘相仿,按理不足以當“爺”。

而自古以來,我們農村人對按輩排分尊崇得不亞於對神明的虔誠。

我家在我們街輩分很高。當初,我經常在一些小夥伴面前作威作福,逼他們喊我“爸”,或是“叔”,甚至逼一些夥伴喊我“爺”,逞逞口舌之快。但和我家輩分特高相反的是,同村南街的舅家在村子裡輩分出奇的低。在我少不更事的時候,我總不知道見人咋稱呼,我大就提醒我,在自己街上見人大膽喊名字,沒人敢嘴犟;朝南走出五十米,進入“爺廟”區域,儘管喊“爺”、喊“婆”,喊“舅”喊“姨”,都不會出錯。

這麼多年來,只要我回鄉,總是在“爺”和“孫子”之間出沒。

十三爺就是“爺廟”裡的“爺”。

十三爺並不排行十三,只是十三爺有個特點,身體敦實,飯量超大,據說每頓能吃十三碗乾麵,所以村人都喊他十三,自然,我就喊他十三爺。

十三爺的大名叫啥,我一時半會想不起了,但幾十年前我一定知道。

小學高年級時,我和十三爺的兒子同學,而且同桌。十三爺的兒子長我好幾歲,學習成績卻是一塌糊塗,連著留級。和我同學時,他本該都上中學,但他一直踏實地守在村子裡的小學校不肯離鄉。十三爺的兒子學習不咋樣,身體卻出奇的壯。那時候,他起碼比我高過一頭,而且五大三粗,塊頭也大致能分我兩個,再加上他還探聽到他是我八竿子打不著的舅,所以他總仗勢欺人,動不動就欺負我。而我也一直秉持著君子風度——動口不動手。我極力從娘那裡探聽來十三爺和十三婆的大名,只要他一欺負我,我就迴圈往復地喊著十三爺和十三婆的名字,奮力還擊。我總相信,口舌的力量一定勝過拳腳刀槍,否則,十三爺的'兒子也不會在我一連串喊出十三爺十三婆的名字時氣得青筋暴露。

現在回想起來都很好奇,我喊過的那麼多同學父母的名字似乎都很合轍押韻,朗朗上口。

時隔幾十年,十三爺的大名我倒真的忘了。

十三爺在村子裡算得上名人,這還得益於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那個同桌同學。

十三爺的兒子上不進去學。小學畢業那年,我們都升入村南的初中,十三爺的兒子卻成了遊民。十三婆不是一個正常人,據說腦子有點問題,經常東遊西蕩,動不動就走失了蹤跡;十三爺忙完地裡,再忙家裡,時不時還得四處打尋十三婆的下落。十三爺的兒子卻似脫了韁的野馬,少了束縛,行動也肆無忌憚,經常是東邊剛惹完禍,西邊又撂下個爛攤子,害得十三爺忙狽得像個外交官,費盡口舌給人家賠情道歉,因此,十三爺的聲名在村子裡婦孺皆知。

十三爺的兒子後來當了兵,而且成了戰鬥英雄,這是晚幾年我才知道的事。

我們村那所中學解體後,我們那些夥伴都各奔東西,出門求學,十三爺的兒子還在村子裡晃盪。直到我高中時的那年暑假,我和娘坐在一起拉話,娘才對我說,你十三爺現在風光很。

十三爺的風光還得益於他的兒子。

大概就在我們出外求學的第二年,十三爺的兒子應徵入伍,恰好那時我國東南邊界發生了戰事,據說入伍沒多久的他便隨部隊開拔到前線。十三爺的兒子天生一副好身板,而且從小好勇鬥狠,當兵打仗一定能當英雄。沒多久,果然好訊息傳來,十三爺的兒子在戰場上殺敵英勇,所在連隊榮立集體二等功,十三爺的兒子也立了個個人三等功。十三爺從此真的成了“爺”。後來在村子裡幾次見到十三爺,十三爺都昂著頭,倒揹著雙手,慷慨激昂地講述兒子在部隊上立下的豐功偉績。我平生第一次對出國開始產生幻想,也是因了十三爺的演講引發的。十三爺經常不無自豪的宣講,他兒子出過國,而且是扛著搶,器宇軒昂地在南部國家的一個小鎮上游賞。而十三爺關於兒子壯舉的另一番描述,卻讓我對我的那個戰鬥英雄同學產生一絲反感。十三爺不止一次講到,我那個同學在前線的一個山林裡埋伏待命時,槍桿子幾乎戳到了敵方女民兵草叢裡撒尿的光屁股。十三爺把敵方那個女民兵的白屁股描述得很迷人,甚至連人家的私處都描繪成了一朵花,好像他和他兒子一起見過。我好多次在心裡都偷罵,偷看女人屁股不要臉,十三爺和他兒子都是壞種。但當十三爺講起兒子身上殘留的彈片時,我又不得不立馬懺悔,我承認十三爺的兒子還是絕對的英雄。

十三爺風光自豪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當時和他兒子同學的我們還在寒窗苦讀、夢寐跳躍農門之時,他轉業的兒子卻已經被安置到一家國營企業,拿著本本吃起了商品糧。而我呢,把娘烙的鍋盔變成糞便,都拉在了城市的廁所裡,結果,城市還是把我拒之門外。

沒吃上商品糧是我一生的遺憾,娘也為此經常惋惜。好在我並沒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本分農民,我挺著經常被撞擊得烏紫青腫的臉,在夢寐以求的城市裡左衝右突,雖沒成為真正的城市一員,最終還是強行躲身在了城市的旮旯。而每次回鄉,說起這幾十年的不易,娘還總是拿十三爺和他的兒子說事。娘是羨慕十三爺的好命,十三爺有一個當過戰鬥英雄的兒子,最重要的是,他兒子成了真正的城裡人。

最近幾年回鄉,很少再聽見娘羨慕十三爺的言辭,只是偶爾聽娘說起,十三爺再也吃不了十三碗乾麵了。

十三爺的兒子在平凡的單位平凡的上班,但他戰鬥英雄的身份一直未被人們忘記,每年他都要去周邊的企業、學校,需要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場所做報告,他贏得了無以計數的掌聲和鮮花。直到有一天,他給某所學校的學生娃們做演講,臨行時領導囑咐他,一定要描述出自己出生入死時的那種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引匯出娃娃們熱愛生活的信心。誰知他一不小心把壯舉講成了苦難,據說當時臺上臺下一片譁然,陪同的領導當即就拂袖而去。沒多久,單位里人事改革,十三爺的兒子第一個被改出了單位的大門。

十三爺的兒子風光的那幾年,十三婆似乎為了配合兒子的形象,也表現得異乎尋常的正常,好幾年沒見犯病,家裡的一切也安頓得井井有條,十三爺也可以整日價推廣兒子的英雄事蹟。十三爺的兒子落魄的訊息傳到村裡的當天晚上,十三婆就不見了蹤影。十三爺興許忘記了十三婆曾經的病症,絲毫沒在意。直到四五天後,還不見十三婆回還,十三爺才慌了手腳。鄰里親戚四處打探,最終還是沒有十三婆的下落。

每年清明,我在去給外公外婆上墳的途中,似乎都會在公墓附近碰見十三爺。而十三爺似乎總是同樣的打扮——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衣服,一頭大概久未梳理的亂髮,肩上總扛有一把明燦燦的鐵鍬。

但十三爺從不信鬼神,他也不相信十三婆會就那樣離開這個世界,自然,十三爺一定不是去上墳。

我猛然間想起,似乎這幾年見到的十三爺,身板大致不像以前那麼壯實了。

娘說,這幾年你十三爺夠恓惶的;我說,我十三爺現在好像只是低調了許多。

我回頭看,十三爺已經走遠,身影還看得見,卻只剩下了那麼一點點。

東風輕撫,桃花落紅滿地,想必十三爺正在去往落花深處,憑藉那把明晃晃的鐵鍬,整理這漸去漸遠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