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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香的油茄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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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輩子,吃過的最香的油茄子,是一個啞巴給我帶的。”

最香的油茄子散文

家裡人談到了油茄子,勾起了我的回憶。

這一回憶,就回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

深秋的田野,日頭已西斜,在地裡忙活的農民都回家吃飯了,四野沒有人影,便顯得空曠寂寥。一塊花生地邊,一家高粱杆搭架的庵子前,一堆乾燥的亂草堆上,我百無聊賴地坐著。

也不僅僅是百無聊賴,肚子在咕咕叫,敲擊著我的耳膜,敲打著我的心。咕咕的叫聲,源於飢餓。所以,百無聊賴之外,就有飢餓的煎熬帶來的焦躁。

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多,我還沒吃午飯。那是秋忙假,我和另外一個人看守生產隊裡的花生地。因為倆人要替換著吃飯,他吃完了,我才能回去吃。

那時家裡的生活,雖然比六零年大饑荒時要好一些,也只是勉強能填飽肚子。白麵,是很奢侈的東西,夏季,打下麥子來,一多半,都讓生產隊交了公糧,剩下的,一個人能分個三四十斤,就是豐收年。除了剛打下來,可以吃幾天白麵饅頭,喝幾頓白麵條。剩下來的日子,除了年關,平常日子,偶爾吃些摻一點白麵的雜麵饃,就是小確幸,能喜歡得嗷嗷叫,一看見,就餓狼撲食。

平時吃得最多的,是雜交高粱和紅薯。吃多了,就是遭罪的事兒。

遭罪就遭在這兩樣東西都傷胃。整天吃的是紅薯面和雜交高粱拌合在一起的窩窩頭;或者紅薯幹;再或者,紅薯面做的餄烙面;再或者,紅薯糊塗;再或者,提取紅薯粉以後的渣滓,當菜,炒著吃。這些東西,吃進去,就泛酸,到後來,嚴重的時候,我吃了就吐。吐了。我娘就罵我,作,作狗屎!

娘也是沒辦法,不吃,不還得餓死?再怎麼著,總比餓死強!還逼著我吃。我沒有別的選擇,吐了就還吃。記得上高中的時候,聞見紅薯面的那個甜酸氣味,就呱呱反胃。就真有兩頓沒吃。娘實在不忍心我餓死過去,就借了一家吃商品糧的鄰居兩斤白麵,擀了一頓純淨白麵條,端上碗,呼嚕嚕,一連喝了五六碗。

那天早晨,吃的什麼,已沒有了印象,但是,肯定少不了與雜交高粱、紅薯有關,也肯定是瞎對付。熬了一大晌,飢腸轆轆,終是難免。焦躁,更是難免。但還有另外一種心思,企盼。滿懷著期盼之心,不斷地向南面望。有了一份期盼之心,焦躁的分量便輕了許多。

望了一次,再望一次,又望一次。也不知望了多少次。

我後來讀古文,有一句話,印象挺深刻,“如大旱之望雲霓。”這句話,用來形容我當時的心情,再恰當不過了。

剛一當老師的時候,是教初中,朱自清的散文《春》開頭一句:“盼望著,盼望著,春天來了。”我當時坐在庵子前面的時候,沒學過這一篇散文。但是,用來形容我那時期盼有了結果的時候的`快樂心情,也是十分恰切的。

結果是,南面來的不是春天,是一個身形偏瘦的人。

漸漸地走近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面色黢黑,尖鼻子,鼓眼泡。雖然眼泡鼓,眼睛卻是清亮有神,像一灣清泉,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澄澈,波光粼粼。

待他走到跟前,俯下身來,遞給我一個鼓鼓囊囊的紙包,我更覺得春天般美好。紙是土黃色的草紙,是那個年代包裝紅白糖、點心、滷肉常用的包裝紙,麥秸做的,很粗糙。粗糙的草紙已經洇溼,一塊塊,斑斑駁駁。很明顯,不是水洇溼的,是油洇的。未開啟,已經香氣撲鼻。那香氣,是小磨香油的味道,那份兒濃郁、綿厚,是其他任何食用油無可比擬的。

那個年代,別提香油了,任何食用油都極其缺乏。香油,對於我來說,更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只有年關或者非常罕見的特殊日子裡,調冷盤,家裡才會加一點兒香油,而平時呢,幾乎見不到。所以,每聞到香油的味道,就喚起了我肚子裡的饞猴,幾乎要蹦出來,馬上撲過去。

剛開啟紙包,濃郁的香油味道忽地鑽進了鼻子。再一看,幾個不規則橢圓塊狀的東西靜靜地躺在裡面,都帶著一個小把柄,深絳紫色,閃著油亮潤澤的光。他用手比劃著,要我吃。我就不客氣地拈起一個,送進嘴裡。

香油味在嘴裡迅速蔓延開來,濃香,粘膩,滑潤。香油味又伴著五香粉和其它不知道什麼調料的香味,又加上鹹淡適中,其可口指出,真是妙不可言。那塊狀物軟軟的,又有些嚼勁兒,香油味和其它調料的味道,將它浸泡成了一個奇香無比的舌尖美味,越嚼越香。那把柄附近有一層類似豬肉皮的皮層,有韌性,有嚼勁兒,香油和各種調料的味道又滲得特別足,特別香。

生平第一次吃這樣的美味,不像是肉,卻不知是何東西。就用手比劃著問他。他雙手比劃來比劃去,我就是懵懂不知,他急得也不行。後來,乾脆揀一片平整乾燥的地方,用手把幹沙土抹平,用右手食指寫了三個字——“油茄子”。

哦!茄子!

茄子?怎麼會有這麼香的味道?

想再問他,又一想,算了。因為他是個啞巴。我們彼此交流,實在太困難。

他為什麼從南邊來?因為福利院就在南邊。那裡面收養了一些孤兒或者聾啞人。給我拿油茄子的這位,就是一位聾啞人。福利院的孩子,只要進去,就是白麵饅頭供著,還經常吃肉。比起我們這些身體健康家庭全和,卻忍飢挨餓的農家孩子來,倒是嘴上不吃虧,享起了福。所以,有時候走進福利院,聞到廚房飄出的飯菜香味,真是羨慕死我們,有時候就想,我怎麼就不是孤兒或者聾啞兒呢?要不,我不也和他們一樣,吃白麵饅頭,吃香噴噴的紅燒肉嗎?

他為什麼就和我攪和在一起了呢?因為他也在看守,看守一處園子,就緊挨著我們生產隊的花生地西邊。

園子屬於福利院。園子四周,栽滿了高高低低的樹,權當圍牆。裡面種滿了莊稼和蔬菜。因為怕人偷或者破壞,就找人看守。那啞巴,當時大概已經十七八歲,接近成人了,就被派在這裡看守園子。我看花生地,他看園子。這就有了在一起的緣分。

這活兒,表面看很省力,其實,卻是個很枯燥的活,不但白天黑夜都要守著,而且,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枯守著幾十畝地,孤單而寂寥。我們兩家的土地邊界,只隔著一條很淺的溝渠,平時經常乾涸。又加上我們回家吃飯要從他看守的院子前經過,他去福利院吃飯,要從我們花生地旁邊經過,一來二去,就混成了臉熟。臉熟了,就難免交往。不是他跑到我們這邊,就是我們跑到他那邊,聚攏一起,湊個熱鬧,驅驅寂寞無聊。反正不管在哪一邊,都能一覽無餘地看見另一邊的情景,看守和湊熱鬧兩不耽誤。因為我們這邊平時是兩個人,很多時候,是他跑到我們這裡來。

別看他是啞巴,卻是聰明得很。

在一起處久了,我們說話,他就盯著我們的嘴型看,內容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想說話,就一邊用手比劃,一邊就模仿著我們說話,變換著嘴型。所以,他想表達的東西我們也能猜個七八分。

真不行,他就揀起一根木棍,或者用食指,在沙土地上寫。他寫的字,橫平豎直,撇捺精準,結構合理,字型清秀挺拔。當時,看見他寫的字,我真羨慕極了,心裡就想,我什麼時候可以寫出他這一手好字啊?

一個啞巴,怎麼就寫出這麼一副好字來呢?因為他啞巴,也沒問。模模糊糊記得,他寫過我們倆的名字,好像他與我同姓,至於後面的名字,卻是忘得一乾二淨。

他不僅僅字寫得好,而且善良。他的善良,就體現在經常給我們偷偷地捎帶一些食物上。

他知道我和另一個看守花生地的伴兒家裡都窮,能填飽肚子就是燒高香了,很少能吃到像他平時吃的白麵和肉,一個個,又餓又饞。所以,就經常趁著去吃飯的當兒,給我們偷偷捎帶回來一些美味。饅頭啦,鹹花捲兒啦,糖包啦,麵食居多,因為好捎帶。而油茄子,卻是第一次。

而這第一次,卻成了我終生難忘的最好吃的油茄子。後來,我也吃過家裡人或者別人做的油茄子,卻再沒那一次深厚雋永的濃香。我說起啞巴給我捎帶的油茄子,我妻子便說我,“還不是和傳說中落難中的劉秀一樣,餓極了,吃人家一碗餿豆腐加爛白菜幫熬的粥,也覺得噴香,現在,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吃作了,吃啥都沒味道!”

也許吧?但肯定不僅僅是如此!

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他的笑容。臉上經常笑意盪漾,而且,一笑就陽關燦爛,坦蕩爽朗,好像聾啞殘疾與他無關,好像生活的艱難,都被他的笑容驅趕得煙消雲散。他的笑也常常莫名其妙的感染我,讓我在拮据艱難的生活中也常常笑,不管是微笑,還是哈哈大笑,都給我那時的生活添加了一些快樂的作料。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結婚前,家裡要蓋房子,去縣窯廠買磚,在那裡碰見過他。看見我,他依然滿臉笑容,連比劃帶無聲的嘴型,告訴我,他是這裡的工人。他臉色愈加黢黑,也呈現出中年人的質地。

再到後來,我五十多歲,退二線之後,在一條大路上見過他。已經頭髮蒼白,滿臉皺紋。他騎著自行車,我騎著電動車,因為我們各在大路的一邊,中間有很多汽車穿行。沒來得及打招呼,就擦肩而過。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見我。

不管他是否看見我,他給我捎帶的油茄子,都深深地刻在我腦子裡了。而油茄子所蘊含的人性的善良,也似乎強化了那油茄子的濃香。那份善良,普通,卻又真摯純淨,不摻有任何其他的功利性目的。

也正因為此,我才記憶尤為深刻。

遺憾的是,除了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和我一個姓,他的名字到底叫什麼?我至今都回憶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