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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日誌:寫畢業論文的過程,就像一場心理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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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畢業論文之前,設想過自己可能會遇到的種種障礙,比如拖延症復發、資料不夠、腦力不夠等等。等到真正處於這一過程之中,才發現這些都不是問題:一旦有了明確的截止日期,那麼拖延症會自動轉換爲強迫症,連作夢都夢見自己對着電腦寫寫算算,並且旁邊的倒計時顯示屏還在滴滴閃爍;資料就更不是問題了,只要願意找,總會找到比想象中更多、更好用的文獻,以至於以前很多看起來不錯的存貨只能暫時擱置到“剩餘資料”中,實在覺得對不起它們;腦力不夠,好像也不是問題,因爲到最後發現體力更重要。

心情日誌:寫畢業論文的過程,就像一場心理治療

我遇到的最大的障礙,是“自我認同感太低”,時常懷疑自己的價值。比如有一次看到某篇博士論文:《基於營養目標的我國肉類供需分析》。作者與我關注的問題有相似之處,但是她是以數理的方式來處理,具體而言,是綜合了營養學、生態學、農業經濟管理。她在論文中列舉的大量圖表、數據、公式;又看到她在論文後列出的她主持和參加的共計20項國開行或農業部的課題、項目。這樣一比,頓時感覺自己的博士論文弱爆了,因爲是以文字爲主,數據很少。

雖然在面對實際的社會問題時,我很早就發現,單靠圖表和數據並不能解決問題,並且選擇轉行。然而,由於本科與研究生階段都是接受理工科教育,因此對於數據仍抱有一種近乎教徒般的原始崇拜。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我考上歷史專業後,也是將要離開版納的日子,幾位老友在一個ktv聚會。一位師兄問我,這個專業難不難考。我懶得多言,所以就回答說“還好”。然後他說,是不是這種文科專業只要報了就能夠考上?當時我忽然感到一股涼意。其實這位師兄一直對我很好,他的妻子也時常看我的博客,偶爾會讚美幾句……但是那一刻我才知,在大家心目中,文科其實還是比理工科弱很多的。後來我想,也許他並不是對文科有輕視,而是我自己太敏感了。

接下來,在文科的環境中侵染了三年,我以爲自己內心中對於“文字”與“數字”的等級觀念已經消失了。但是直到看到上面提到的那篇論文,我才發現,根本沒有。思緒紛亂……幸好,連日寫論文,已經形成機械般的節奏,過了一會兒仍舊繼續看文獻、寫論文。直到某一天,心裏的結忽然解開了。

簡單來說,是這樣的。那篇論文的大意是,我們的農業是缺乏主導性的農業,即市場需要什麼,農業就提供什麼;市場需要多少,農業就提供多少。在整個社會消費能力低下的時候,這種模式當然沒有什麼問題,“農產品產量逐年上升”絕對是普大喜奔的事情。但是現在的問題變得複雜了,農業管理者面臨着更多精細的權衡——產量提高的價值是否能彌補治污的價值?從每日消費量來看,2009年城市居民膳食的肉類攝入量已經超過營養目標上限37g,而這個數字仍舊繼續增加。過量的肉食消費爲資源環境帶來沉重的負擔。那篇論文提出的觀點是:基於營養目標的'肉食需求要比非營養目標的肉類需求每年節約飼料糧食若干;節約水源若干億噸(這個數字還未包括牲畜糞便污染的水資源和屠宰、加工等環節使用的水資源);節約耕地面積若干公頃,等等等等。(作者主要是從生態的角度考慮,而如果從醫療的角度考慮,那麼基於營養目標的肉食需求量比非營養目標的肉類需求每年節約公費醫療對於慢性病的投入有多少?這樣一算估計就更有說服力了。)

這是一篇不錯的論文。但是,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是——有多少人願意“基於營養目標”來生產和消費肉食?對於這一問題的兩個關鍵羣體——生產者和消費者——大概都缺乏直接動力作出這樣的選擇。對於肉食生產者來說,自然希望人家消費的肉食越多越好;而消費者呢?從營養學文獻看,在90年代就有學者提倡控制肉食消費量,但是現實情況則完全相反,中國疾控中心營養食品所翟鳳英(2007)對同一樣本人羣的食物消費、營養狀況及其相關的影響因素進行了五次追蹤研究,應用11年資料分析發現,居民動物性食物消費量增加,成年居民牲畜肉類的消費平均每天增加了50-60g。

也就是說,儘管從理論上而言,“基於營養目標”來生產和消費肉食是個不錯的提議。但是從實際上而言,這裏面還存在着諸多障礙。事實上,從民國時期開始,就有人從營養和生態的角度來提倡以植物性食物爲主的膳食結構,其聲勢之浩大甚至更勝於今日。但是這個提議失敗了。爲什麼會失敗?這就是我在論文中研究的問題之一。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解釋爲何今天的營養學家的建議那麼軟弱無力。而這個問題,是不能光靠數字來回答的。這樣一想,我覺得自己的研究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了。“自我認同”感又得到恢復了。

當然,心理治療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具有一定的反覆性。所以,看到另外一篇論文,我的“自我認同感”又降至冰點。那篇論文一共有280頁,“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的科研成果”大概可以夠十個博士畢業,論文和書評一共有14篇(其中有8篇是c刊或者c刊擴展版),還出版了一本學術譯作。他的博士論文,材料組織方式與觀點的陳述語氣都極爲老練,幾乎完全擺脫了學生味道,而這種功力,顯然是與長期對某一個問題的深入研究以及巨大的閱讀量分不開的。

而對於我來說,這兩樣都是硬傷。首先,進入歷史這一學科的時間太短。其次,因爲偏愛以問題爲導向的研究,而很多問題,往往並不是某一學科能給予完美解釋的,所以我在研究中往往會牽涉到其他學科。但是問題在於:如果沒有足夠的知識背景支撐,尤其是史學功底還未打得很紮實的時候,這種“跨界”研究很容易流於膚淺。而且對於短短的三年學制的博士生來說,輕易嘗試“跨界”還有一個風險——你寫的論文可能會難以得到任何一個學術圈的認同,從而影響論文的發表以及找工作。當然,特別有天賦者例外。

上個月我參加了本所的研究生學術報告會,我報告後,除了指定的評委老師提出問題之外,其他老師並沒有一位提出問題,而對於其他學生的報告,他們的討論還是頗踊躍的——

顯然,他們對我的研究不感興趣;又或者感覺我的報告水平太差,沒有討論的價值。當時真是感覺寂寞而自卑。我忽然覺得自己跨專業、跨學科研究的經歷很失敗。現在過了一個多月,我對畢業論文又進行了一些修改,感覺有所改進——但還是沒有達到讓自己滿意的程度,我也不確定是否能夠在答辯時讓評委老師滿意。

但是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我忽然也想通了——我與以往的自己、那個跳躍性地選擇專業與職業的自己和解了。

一路走來,很容易看到:那些對專業忠誠度高、對學校或者單位忠誠度高的人,基本上比那些頻繁換專業、換單位的人過得更順利。比如我本科同一級的一位女生,畢業後就留校工作,然後讀了本校的研究生,現在她已經當上我們那個學院的副院長了;又比如,本科同宿舍的舍友,畢業後從事外貿工作,前幾年她自己開了公司,而她研究生畢業的老公,也在工作幾年後選擇辭職和她一起幹;又比如,同一屆的研究生舍友,畢業後就一直沒有換工作的,也紛紛完成了人生大事,生娃買房評職稱;又比如,一起讀博士的人,如果是從碩士階段就從事和博士一樣的專業,那麼在人脈積累、知識基礎方面,明顯比跨專業報考的學生具有更大的優勢……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那麼,如果可以從頭選擇,我是否就會對某個專業或者某個單位、某個學校“從一而終”嗎?

不會。至今還記得大三時,因爲看到《中國青年報》上的一篇《以地養地 渾善達克草逼沙退》一篇報告,而對“恢復生態學”專業產生興趣。又因爲一直對雲南的神祕和美好充滿嚮往,所以我選擇了版納植物園的生態學專業。但是後來發現,“生態學”與“解決實際生態問題”是兩回事。研究生快畢業時,導師有一次問我想不想繼續讀博?我說不想。其實一直很捨不得離開雲南,但是一想到,如果讀博,我只不過是繼續在哀牢山上拉拉樣方、在電腦前分析數據閱讀文獻、然而當我作這些事情的時候,哀牢山下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在採礦。而版納的熱帶雨林也仍在繼續被砍伐、被橡膠林佔據……

本來以爲自己不會再繼續讀博,但是因爲一些機緣巧合,最終還是讀了,跨專業報考了農學史。其實不同的專業,本質區別在於解釋世界的方式不同,關注點亦不同。所以選擇一個專業,意味着選擇了另一種解釋世界的方式。相比較以前,我喜歡現在這種方式。但是如果沒有之前的經歷,也很難體會現在這種解釋方式的好。因此,如果重來一遍,或許還是會是這樣的經過。

前陣子認識了一位朋友,他本來是物理學專業的博士生,就在博士快要畢業的時候,忽然覺得這不是自己喜歡的專業,於是退學,去考環境法學,並且從事與之相關的工作。雖然他考了幾次沒有考上,但是與他聊天時,我能感覺到他對於自己所選專業的喜愛與認同感。對於這樣的人,我很佩服——並不是因爲我覺得環境法學比其他學科更有意義,其實到現在,我不再覺得某個專業比另外的專業更有意義或者更沒有意義。而是因爲,一個人找到願意爲之付出的事情,這是一件很珍貴的事情,哪怕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爲什麼?因爲壓抑自己的內心,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最近看到一句話,“什麼是我心裏那股亂竄、讓我深感不安卻無法操控的能量?我是否傾聽到了它的需要,我是否學會掌控它來爲人類造福了?……只有完全接受了自己的不同,臣服於自己的命運,像大禹治水一樣,把內心奔突莽撞的那股能量疏導利用,才能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一個人的心,藏着多少連自己都不知曉的隱疾。某些事件,就像一把手術刀,不動聲色地把那些祕密呈現在你眼前。於是你不得不主動尋找治療方案,全力搶救,起死回生。而窗外,一直是人間四月天,陽光晴好,柳絮紛飛,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