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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一化,就有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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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一化,就有愛了


  1
  自小起,我便對大哥的身份充滿了懷疑,總認爲他不是我的親生哥哥。他呆傻內向,言語不多,但一出口必傷人。母親沒少爲了他的事情與鄰居們起糾葛,甚至有一次,大哥做了錯事,失手傷了一個年紀尚幼的孩子,人家找上門來,母親的手早已經揚了起來,卻沒有落下。
  母親揍我時,卻是石破天驚、氣勢凌人,好像她對於我的教育與愛,充實有厚度有力量,但對於大哥,她卻像有所欠缺似的,不敢擡手,不敢唾罵,任憑他像一隻風箏一樣遊蕩在爲所欲爲的天空裏。

  終於有一日,我想教訓一下這個不可一世的傢伙,起因是,他居然糾結了一幫不法分子,想揍我的同桌,而我的同桌卻是我的“最佳損友”。在一個巷口,大哥的團隊發起了攻擊,力量十足,戰事正酣,同桌顯然處於下風時,我卻出現了,雙方一開始便劍拔弩張,大哥笨嘴拙舌的,只是讓大家注意,不要傷害我。
  我則不以爲然,立場全然與同桌站在一起,頭一遭,我們兄弟倆起了致命的衝突。
  我將內心深處的怨恨全部爆發出來,我恨他,他奪走了我在母親身邊的一切,人們都說母親愛幼小,寵最小的孩子,而我則沒有這種待遇,他竊取了我的“最惠國待遇”,我要報復。我揍了他,他不敢還手,任憑我的拳頭雨點般落下來。
  我一邊打着,一邊數落他的是與非,包括我們家裏究竟欠了他什麼,是恩情還是冤債。
  頭一次,大哥知道了事情的一半真相,他果然不是我的親生哥哥,因爲這話從自己弟弟的嘴裏吐了出來,這是經得起時間與歲月檢驗的真理,由不得他塗抹、不認或者忘卻。
  母親的皮鞭落了下來,將我的後背打得體無完膚,父親在一邊,身體不住地顫抖着。從小多病的父親,企圖掩蓋真相,又想避免我的捱揍,又想在母親面前自圓其說,他猶豫着,終於以一記栽倒結束了當場的所有糾紛。

  2

  自那事起,我與大哥結下了樑子,但他則像沒事人似的,每日裏照常叫我的名字。母親說他心胸寬廣,但我卻不知,母親與父親費盡了周折,尋找大哥是他們親生的佐證給大哥看,在此之前,大哥說自己要走了,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已經成了畢生的追求。

  父親瞞了我,與大哥理論半天,父親甚至以驗血相威脅,鄰家的幾名長輩,教訓着大哥的飛揚跋扈,說這是明擺的事情,有什麼需要理論的?當時生你時,我們幾個都在現場,那哭聲震天吼呀,外面大雨傾盆,爲何給你起個名字叫水生。

  水生依然不依不饒,但在父親的咳嗽聲中,一場不該發生的故事暫時告一段落

  但總有些好事者庸人自擾,母親脾氣不好,在鄰居中結下了一些仇人,他們散佈着各式各樣的消息,這些浮雲般的消息傳到我的耳朵裏,當然,大哥無法也處在世外桃源裏。

  我聽到的版本卻是:母親與大哥的母親有仇,雙方發生過械鬥事件,十八年前的一個雨夜,一場泥石流突然間襲擊了這座小鎮,雨水將母親、父親還有大哥的母親逼到了一處絕境,大哥的母親奄奄一息,雙手緊緊抓住大哥的手,大哥的哭聲響徹雲霄,當時父親已經受了傷,母親看到一個無辜的孩子,動了惻隱之心,刨開泥濘,抱着孩子,逃了出來。

  由於以前傷害過大哥的家人,母親出於同情也好,彌補也罷,大哥便在我的家中住了下來,從此後,他叫父親爸爸,叫母親媽媽,與我的稱呼一模一樣。

  大哥聽到這則故事時,臉上十分難看,我不知道如何勸慰他,頭一次,我感覺他身世可憐,惺惺相惜是男人的天性,我走過他的身邊,鄭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無論何時,我都是你的弟弟。

  這句話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晚上敲開了我書房的門,當時,我正在全力衝刺高考,他見我忙碌,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內心充滿了狐疑,但這樣的心境,恐怕只有他一個人可以承擔,旁人除了沉默外,找不到適合的方式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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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出走那天,毫無徵兆,但他卻以逃避的方式面對着我們全家對他無比深沉的愛,母親不解,父親大哭,我則在一旁無所適從地搔着頭。大哥不在,我就是主事人,十七歲的我,顧不得高考前的繁忙,星夜兼程地去電視臺貼廣告,走街串巷地貼尋人啓示。

  以前水生在時,我討厭他,現在他走了,我倒覺得萬分失落。不管是不是一脈相承、一奶同胞,光是在一起磨合過的歲月,也擎滿了憂傷與彼此的快樂,就這樣簡單無助地離開,簡直將我的基因與細胞割裂開來,一種莫可言狀的酸楚油然而生。
  大哥離開的五年時間裏,母親與父親一起蒼老,而我則在一片孤獨的氣氛中學會了自強自立和自信。母親得了抑鬱症,我試圖得到關於大哥身世的最確切消息,而她則封閉了全部的故事,父親病重、病危,睡夢中盡是水生的唸叨,我頓足捶胸,有時候覺得是蒼天弄人,有時候更恨水生的無情與冷落,哪怕是個路人,也要好好敘一場,哪怕從此後天各一方,天涯江湖路。

  母親逢人便罵那些好事者,說水生的命薄福淺,本來好好的日子,卻因爲某些好事之人的毫無口德而變本加厲,罵得那些平日裏囂張無比的人,內心深處陷入了愧疚的波瀾。

  四個年頭後,我大學畢業結婚生子,母親的臉上有了一片吉祥的光芒,愛人孝順,聽我說完家中的變故後,便常常寬慰母親,母親的抑鬱症得以緩解,而父親的病情卻越發加重。

  兒子一歲時,老父親於一個雨夜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但母親、我和愛人尋找大哥的腳步卻從未停歇,有一個從磚窯逃回來的孩子說,那裏面住着許多附近小鎮上的民工,我和母親喜出望外,我們星夜兼程地趕向了那個破落的地方,企望在那兒找到關於水生的一絲線索。

  在當地民警的配合下,一大羣民工黝黑的臉龐從幽暗的角落裏走了出來,一個接着一個,我和母親的眼睛看個不停,直到最後一個人出來時,母親瞪大了眼睛,她一把拽住了對方的衣領子,大聲叫着這就是水生。

  五年時間的禁閉生活,水生更加緘默了,他得了嚴重的疾病,在醫院觀察了近半年時間,卻仍然沒有得以完全康復。

  但他心中時刻記着自己的身世,犯病時,便敲打着牀幫子逼問母親。母親總是一聲不響的,水生精神不正常時,便向母親發難,我遇到了好些次,推了他好些次,他黯淡無神的目光望着我這個人高馬大的弟弟,我已經過了那個任人欺負的年齡。

  4

  事情的原委終於在一個深夜不請自來。水生抓狂起來,舉起了菜刀,將自己的血管切破了,血流如注,我和母親忙不迭地將他送進了醫院。

  由於血流過多,他處於深度昏迷中,一連七天七夜沒有醒來。

  母親心焦如炭,她不停地拽着水生的衣襟,聽着他的呼吸,希望他從昏迷中甦醒過來。

  也許是母親以爲上天給水生判了死刑,或許是母親覺得不應該再藏着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母親將我叫來,在水生的牀前,告訴了我整個事情的經過:

  水生的確不是我的親生哥哥,他是母親仇人的兒子,在我之前,母親曾經生過一個女孩子,我應該叫她姐姐,姐姐一歲多時,掉入河中,而水生的母親當時就在場,她見死不救,硬是眼睜睜地看着姐姐嗆水斃命,從此後,兩家結下了永遠的傷疤,母親甚至叫囂要罵對方一輩子,詛咒她來生來世。

  但一場泥石流卻突然襲擊了小鎮,幾乎在剎那間,所有的房舍碾爲了平地,母親腿快,拽着父親向外面跑,卻聽到了哭聲,正是水生的哭聲。

  母親二話沒說,扔下父親,跑到了泥沼中,抱住了孩子便向外面瘋跑,而水生的母親由於救治不及時,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母親一邊講着,一邊哭着:“我雖然救了他,卻無法救他的母親,一報還一報。”

  這是我迄今爲止聽到的最真實的版本,我質疑母親爲何不早早地告訴水生。母親說道:他天生體質差,如果告訴他,他一定會受不了,他或者會認爲我們之間藏着更深的誤會,我本想是瞞他一輩子的。

  水生終於醒了,他竟然忘卻了所有的舊事,這樣也好,一個嶄新的愛的起跑線擺在所有人面前,半年時間後,他已經可以下牀活動了,他叫母親媽,叫我弟弟,因爲母親一直說自己就是他的媽,護士也說,我也說,所有人都這麼說。

  無論過去有着多麼低迷的愛恨情愁,均已經煙消雲散,一段新鮮的愛的旅程擺在人間煙火的世界裏等着我們用心地去攀爬、體諒。愛也是需要學習的,感性的掙扎過後,我們終於換來一份理性的親情。

  那一晚,年邁的母親給父親寫祭文:

  雪一化,就有路了,恨一化,就有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