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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男人經典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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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妹子是我婆家屠夫大哥的徒弟,但我那幫湘北的婆家人並不承認這一點。那次我去婆家,飯後聽他們的閒聊,大哥說,方妹子昨天來得遲了些,吃酒去了,豬血也打得不好,貼了鍋,全糟蹋了。我便問了方妹子是誰,大哥只當沒有聽見,旁人切地一笑。我再問,婆婆說這個人來學殺豬的。大哥橫了一眼:“鬼嘞!他學得出來麼?”他說方妹子只曉得拖豬尾(把豬擡上屠凳)、汆血(將新鮮豬血汆煮成熟)、刮蹄、翻腸子、清洗屠場最早是不要錢的,現在要收十塊。過了四五年,點血刀都不敢拿的人,一輩子就只能做這些了。

沒有名字的男人經典散文隨筆

“他早就不想幹了,是找不到別的事做,纔跟着你——他嫌錢少嘞!”大姐突然衝着大哥嚷出一句話,婆家頓時炸開了鍋一般,你一言我一語,說方妹子這樣,方妹子那樣,一致認爲,他沒有別的本領,他不可能跳槽。這些話讓我以爲方妹子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高而瘦,眼高手低,不是個踏實的人。

有人推開柵欄門,來到了院子中央的一塊空地上。小姐夫下意識的一聲響:“呃,方妹子啊!”傳說中的方妹子現了身,五短身材,赭褐而油亮的膚色,如同醬缸裏漬泡出來似的。胡亂捲起的褲筒下邊露出兩條壯實的小腿,剃得能見到頭皮的溜光的腦袋往前突,這是因爲他的脖子如同雞或者鵝之類的家禽,習慣性地往前伸探。他笑了起來,又並不是衝着誰在笑,一口參差的黑牙顯得有些外凸,可他並不是齙齒。他的笑似乎是很努力的,從下頜努力往上推,推到眼眶下邊便推不動了。他的上眼皮下意識地往下耷拉着,似乎很沉重的樣子,前額的兩道皺紋也受了連累,沿着額角往下淌。他的面部,一部分在竭力上揚,另一部分卻在無奈地下滑,這張笑臉便顯得非常奇怪。

方妹子是這般模樣,與我之前的想象全然不同。我有點意外,着意地看他,發現他的眼睛也是生的很奇怪。眼球顏色太淡,貓眼似的黃,沒有光彩。茫然的,彷彿他天生不能聚焦,又彷彿是因爲揣着許多心事,以至於是傲慢的。他便那樣目不斜視,伸直了脖頸往堂屋奔。

小院裏,七八個人面面相覷,大姐與小姐眼裏流出不屑,小姐夫在叫:“啊呀,你是在哪裏做了官了?不睬人了!”他的這聲呵斥沒能讓方妹子停下腳步,他嘿嘿地憨笑了兩聲,徑直闖到了婆婆的身邊,像只家犬。他不是家犬,不能搖尾,便拿一種親近的眼神看着婆婆。婆婆正在煎茶,那種僅僅流傳在南洞庭湖的某些地區,將生薑搗碎,與鹽、茶葉、炒熟的黃豆粒以及芝麻一起用翻滾的開水沖泡的茶。擡頭看到他,便很自然地說:“伢崽,你回了啊?今天又吃酒去了嗎?你大哥說你昨天吃酒吃醉了,把個血打得稀下(不凝固不成形的樣子)的,下次再莫要這樣了!”婆婆的告誡,不輕不重,但在方妹子聽來,卻似乎極受用,咧開嘴,不出聲地笑,幾分扭捏,幾分羞赧。接了批評者遞來的那杯茶,他坐在一條靠背椅上,低頭喝了起來,他喝的時候,嘴角依然是敞開着的,似乎很是滿足。

“喂,你是做了官罷!”小姐夫再次喝道,斜着眼睛看着屋檐下喝茶的那個男人。那男人擡起下巴,閉上了他的嘴。他看向與他說話的那個人,他的目光呆滯而又軟弱,瞬間就被凌厲地撞了回來,於是順勢般地看往了離他稍遠一些的地面,眼簾半扣了下來,餘下的半邊眼球便更顯得黯淡了。他說:“沒吶,沒吶”他的否認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討饒,彷彿他早已明白自己的錯處。似乎是想把茶杯擱到地上,但在還未放穩當的時候,他又把那杯茶給捧了起來,頭埋得低低的,幾乎把鼻子伸進了杯沿裏。他的嘴脣做出了吮吸狀,飄浮的豆粒或者芝麻如願唆入口去。可他好像忘了茶水是滾燙的,眼一瞪,脣齒瞬間放鬆開來,啪嗒嗒輕微的聲音,那是他口裏尚未咀嚼的豆子落回到了茶杯裏。他笑了起來,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抹了抹嘴皮,說:“嘿嘿,烙了(燙到了)烙了”邊擡起雙眼去看周邊的人,好像終於找到了與人對視的理由似的。人們紛紛把頭轉開來不做理睬,只有婆婆在說:“慢點吃啊,伢崽。”他仰望着近旁的這個老人,哪怕這人已把眼睛看往別的方向,他依然久久仰望着她,喃喃地應着:“好咧,好咧。”

方妹子吃完茶便起了身,婆婆說:“來,杯子給我吧。”小姐夫隔着幾個人在喊:“方妹子,你把你坐的那把靠背椅子換給我,你坐這矮凳囉”方妹子乖乖地把空茶杯交到了婆婆手裏,又起身拎起了他坐着的那把椅子,低聲說:“走了啊。”“哦,你不吃了飯再走嗎?”婆婆站在屋檐下問他。他堆着滿臉的笑,拎着椅子走下了階沿,經過那七八個人圍坐的地方,把椅子放在小姐夫面前,接着穿過小院,拉開柵欄門,走了出去。

柵欄門外,方妹子轉過身來,想去拉門內側的鐵閂,脖頸仍往前探着,如同他還想做一次窺望,坐着的人裏有兩個叫起來:“你走,你走”門閂彷彿成了尖刺,他的手忽地停住,懸在那裏,然後慢慢地收了回去。錯愕,或者是爲了確認什麼,他直愣愣地望着門內的人羣,很快,他又笑了起來,說:“那勞煩你們閂上,這門不插好閂子,一下就敞開了,外頭地坪裏的雞會闖進來——”他說得大聲,彷彿那些人離他很遙遠似的,誠懇的,放肆的,儼然在做一番貼心的囑託。他還沒說完,小姐夫已起身來到了柵欄門前,朝他揮了兩下手,示意他離開。他佇立在那兒,直到小姐夫把門閂插得嘩啦一聲響,他纔有點吃力地把伸長了的脖頸往回縮,待他轉過身,臉上那努力的笑容還在。

“這是我們自家屋裏呢,他以爲別個不曉得似的,還要他來講,”大姐嗤笑了一下,又扭頭望着自己的母親,“他那吃茶的杯子放到一邊,拿開水剮(燙洗),多剮幾遍!邋遢死了,只怕還有什麼病——莫把自家人吃茶的杯子給他吃啊!”大姐夫便接口說:“那是的,怕惹病,肺癆什麼的。”

“他還蠻有味道的呢,一屋人在,叫都不叫一聲,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回到座椅上的小姐夫嘴裏叨叨着,他還在望着柵欄門外,彷彿方妹子那顆油光光的圓腦袋還伸在那裏。

我說:“這就是方妹子?他姓什麼?”

婆婆沒有回答,她去處理方妹子吃過的那個空茶杯了。我又看向大姐,大姐呵呵一笑:“曉得姓什麼囉!”小姐插嘴說:“媽媽,你叫他吃什麼飯?又不是沒把錢給他,他那個不懂味的,要不是剛纔我男人說了他幾句,只怕真要賴在這裏吃飯呢,下次莫要這種殷勤了。”婆婆似乎沒有聽到,大姐便嚷了一聲:“聽到沒?媽媽!”婆婆這才應道:“曉得呢,誰會留他吃飯咯,嘴巴說的客氣話。”婆婆的言語間隱約有着慍怒,但她的情緒同樣無人關照。“嗯啦——”大姐把一聲嘆息拉得老長,這是一種不信任的聲調,“上次看到你留他吃了飯呢,還講沒有——這樣慣着不好啦!”大哥湊了過來,把昨晚殺豬時他表現的種種不當行爲又複述了一遍,他的擔憂是:方妹子原來勤懇也老實,家裏人對待他太賢惠,會讓他變得油滑不聽調教。

我又問:“他的家在哪裏?”

“他哪裏有家?比東子(婆家人對我丈夫的稱呼)還大好幾歲吧?只怕是有四十四五了應該是的。光身一個人。一個爹,喝酒喝死了,死了二十多年了;一個娘,雲裏霧裏的。”接話的是大姐,我知曉她所說的“雲裏霧裏”這個方言形容詞是指此人的母親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便不作追問,繼續聽下去。大姐頓了一下,又說:“還有個姐姐,十五歲就出嫁,嫁到圍子裏;姐夫在深圳打工,一年到頭不回來,錢也沒一分回來,只怕是在那邊偷了堂客;一個侄兒天天打電遊,吃和屙都在網吧裏。他單身工,賺一個吃一個,哪管得了姐姐那頭,他姐姐那頭也是不管他的,有姊妹好比沒姊妹你說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家?”

小姐與小姐夫又談起了方妹子愛賭錢,他罩青蛙、摸泥鰍、捉黃鱔都是好手,這行當得來的錢也耗在了牌桌上,他又好吃酒,他的幾個朋友就爲騙他的錢騙他的吃纔跟他在一起,橫豎沒人管,現在還好,等老了知道害處的時候就遲了。當我問爲什麼他不成個家呢,在座的人們鬨笑起來,家裏沒錢,自己混成這個鬼樣子,誰要他呢?

聽了許多的閒話後,這個被稱呼爲方妹子的人,給我的印象不知爲什麼並不壞。或許是因爲我在第二天凌晨三四點鐘目睹了他參與的那場屠事。朦朧裏有過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兩個短促的應答,鞋與地面、器皿與人的低微的摩擦這些聲響從院子那頭路過,經房門外,一股腦往茅房去了。片刻後,一陣號叫驚起,叫聲愈往後愈尖銳鋒利,實在難聽至極。瀕死的東西大約想法總是相同,嚎出我啊我啊來,彷彿它就是個人了。聲聲哀鳴穿牆而來,在暗黑的頂端吊出一個灰白色的漩渦。當四周歸於沉寂,“我啊我啊”還高高地吊在黑暗深處的灰白漩渦裏我睜眼看着,翻手打開了帳子。婆婆說:“解溲吧?”婆婆的聽覺原來那樣靈敏,但她誤解了我的本意。我隨口答了聲嗯。她說你大哥和方妹子就在那邊,不怕的,我就不跟着你去了。

我便這樣走向了屠場。其實我要去的只是因爲一個無心的允諾而不得不去的茅房而已,當我步入那裏,白日所見到的與豬圈相連的茅房內,茅廁與豬圈之間的那一塊平坦處,此刻殷紅的血四下流,曲曲折折都往牆角一塊方磚大小的開口匯聚,淌向外頭去。腥氣臭味撲打過來,死去的豬側在鐵製的屠凳上,地下兩個人,一個立着,一個蹲着,立着的是婆家大哥,蹲着的自然是他的徒弟方妹子,各自裸露着的身體都在騰騰的霧氣裏——屠場的一個盛滿滾水的木盆裏血色淋漓。幾截豬腿泡在盆裏。蹲着的方妹子見我過來,忙起了身,向我哈着腰,我順勢便看到了他那往下拉出長尖角的凸囊囊的膛,一條洗得半紅半白的化纖內褲勉強叉在那裏。我暗暗吃驚,又爲掩飾尷尬,面無表情地說:“在殺豬啊?”

“嘿嘿,在殺豬呢。”方妹子咧開嘴笑,就像一個殷勤的主人在招呼突然登門的客人。我刻意不再看他,白天的一面之緣並沒有讓我對他生出親切的感情,他也不是方纔我說話的對象。我直走,眼角的餘光裏,他還在注視着我,些許的難堪都沒有,這不合時宜的逢迎分明又是恭敬的,在我看來便值得寬容。

大哥罵了一句,模糊得很,我聽不清,卻把隱約間的一個嚓嚓的聲音給收入耳去,那是皮肉分離時所發出的。我這才注意到了大哥手裏的一把短刀,刀尖遊在紅白處,剔剝下來的那層皮子繃在豬身與人掌間,微微地顫。“那是剮皮”有聲音從背後響起,我下意識地回望,方妹子收了笑容的臉顯得幾分莊重,他擡起了下巴,顯然他爲他的解說感到得意——屠場不就是他的地盤嗎?

“你蠻驁(很厲害,很出色)嗒——那你來剮不咯?”大哥厲聲道,方妹子被那咄咄的冷眼給唬住了似的,呆了一下,勾了背,重又蹲下身去。“你曉得剮麼?殺豬?你殺得了麼?你倒是殺只豬給我看下啊?”連聲的斥罵裏,方妹子在不自覺地挪動,他的雙腳越挪越近,整個身子幾乎蜷成一團。大哥越發來了脾氣,把短刀一撂,從身邊的一個圓木凳上抄起一把尖利的長刀來,朝他舉着:“看,這個你敢拿麼?”方妹子下意識地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高高揚起的那把刀,旋即回過身,低頭從木盆裏撈起一截豬腿用雙手揉搓起來。他似乎搓得太着急,頭顱牽着肩背倒伏下去,手掌和臂肘都在輕輕地抖,看上去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與氣力。

大哥同樣赤得只剩一條三角褲,我不好久留,徑直進了茅廁去。也許是磕到一扇薄門板,大哥的聲音便脆硬的,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今日這豬腳看你刮出個什麼樣子來你也曉得這是剮皮啊,你以爲你好大的本事呢你不是也拿過一回點血刀嗎?等老子把豬架上屠凳,你的手打起那個顫,像發了癲,鉤子掛了幾回才掛到那的下頜上——你是吃了幾口貓尿才誇口跟我說能殺的?刀尖子盡是戳到它的喉嗓上,那都起了躁(跳躍起來),你彈都不彈一下老子那樣地叫‘扎啊,扎啊’,你只是一臉的死相。老子喊‘你快來按着,我來殺’,你鼓着眼珠子直盯着老子瘋話都出來了——‘算了吧’——算了,那一躥就起來了,撞得你刀一摔,差一點就飆到老子的心口上!崽啊崽,老子一條命差一點兒送到你手裏!你就啜(騙)得了老子一回嘍還到外頭講跟着老子學徒弟,老子是能一手殺豬一手接血的,幾個做得到?你莫敗了老子的名聲!”

“我沒有再講過了”方妹子低落下去的聲音裏有些試探的意味,我猜想他說這句話時嘴脣是囁嚅的。廁門之外的人聲戛然停止,倒是腳邊起了團小小的異動,一隻蛆橫在灰撲撲的廁坑木板上,頭或尾胡亂地左右伸突,不久又做折滾。它重複着類似的動作,讓我覺得它是盲目且倉皇的。轉眼見到了廁坑裏頭白花花的一羣羣,每一隻都彷彿很有目的似的,纔會如此緊迫擁擠彼此壓塌,爭相往浮起高處的任何一道穢物上爬。而高處的那些莫不又在撲探捲曲延宕躑躅,與廁板上孤獨的一隻如出一轍。我發覺我的停留與注視都是那樣的糊塗,便從茅廁裏走了出來。

我不打算與屠場的人再做交往,經過他們時便是緘默的。沒想到方妹子小聲地說了句話:“下不得手呢”不遲不早,說在我的腳步邊,我不禁低頭看他,他用一個小工具在刨刮豬蹄,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幾步之遙的大哥沒有反應,看來他是把話說完,一心對付那張他引以爲傲的豬皮去了。那麼方妹子這句話便是特地說給我聽的。我假裝沒有聽到,就這樣離開了屠場。

帳幔裏,我張了許久的眼睛,屠場的樁樁幕幕漫上來又退下去,唯有那隻蛆蟲與那些蛆蟲還在。天光了,屠場離開了人,重回原樣。屠事的痕跡一乾二淨,昨夜隱沒了。殺與被殺的,存在的與存在過的,都已毫不重要。婆婆問我站在茅房那邊幹什麼,我向她打聽起方妹子,她說,這個人常常跑來餵雞、放鴨、挑水澆園子做這些事,都是免費的。

當我再次與方妹子相遇,家裏只有我和婆婆以及他三個人,婆婆反手一指,這樣介紹他:“這是方妹子,比東子大幾歲。”我微笑地對他說:“方哥。”他受寵若驚似的盯着我。當婆婆面朝着我,說:“這是東子他愛人。”這個男人立馬衝口而出:“老弟媳婦!”他對我的熟絡讓我有些應接不及,婆婆恰在這時制止了他:“啊,她這麼叫你是她客氣,你莫這樣叫,叫她名字的好,人家聽到了又要說你了,曉得嗎?”我見婆婆沒留情面,忙說沒關係的,但婆婆堅持認爲這是一件較爲嚴肅的事,來不得一點馬虎。於是方妹子這輩子也只叫了我這麼一次“老弟媳婦”。

婆婆彷彿知曉方妹子沒有吃飯,便將他引到餐桌前。之前家人們已吃過了飯,風捲殘雲,滿桌狼藉。眼前的桌面上,兩隻小碗,一個碟子,清清爽爽精精緻致的三個小菜,看來,是婆婆在開飯時預先留下的。婆婆說飯還要熱一下,涼了吃到肚子裏,不好。但方妹子已端起碗吃了起來,雙臂往內收斂,頭埋得低低的,連鼻子都快伸進飯碗裏,一種害怕被爭奪的模樣,甕聲甕氣地說:“飯好,飯好。”

大哥這時進門來,瞧到了他,並不說話,只望了婆婆一眼。婆婆有些許慚愧的神情,說:“方妹子沒吃飯的剛纔沒吃完的菜”她的解釋有些徒勞,大哥忽地往外走,一步也不想多留。方妹子放慢了他原本飛快的咀嚼速度,慢慢地放下了碗筷,慢慢地起了身。他看着婆婆,婆婆也在看着他,短暫的沉默後,婆婆說:“吃飽了?”他嗯了一聲。婆婆猶豫了一下,又說:“你大哥今日生意不好咧——等下去把那豬腦殼剝了,給他那邊送過去。”他不應聲,在場的人心知肚明,於他來說,這實在是件分外事。婆婆期待地看着他,似嗔似哄地說:“哦?”這男人遲疑着,最後從鼻腔裏發出一個低微而又模糊的聲音。

方妹子站在臺階上,看着小院右側那道滿是油漬的橫樑,那裏懸掛着一顆孤零零的豬頭。或許面對一個面目灰暗而又猙獰的死物並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他直了一下背脊,頭頸跟着昂了一下,就像一隻蜷縮已久的貓或者犬突然撐起它們前肢與爪子似的。發覺有人來到他的身邊,他便把頭慢悠悠地轉了過來,用一種心照不宣的眼神看着我,認爲我很明白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因此,他又似乎有了一絲快意,伸手摩挲着頸根,走出小院去了。婆婆嘆道:“一點都不會觀場(察言觀色的意思),告訴他怎麼做人他都不做,也怪不得別人怎麼對他懶,還是懶,害了自己不是”這話是關懷,或者是埋怨,我都無心去在意,我暗自詫異着方妹子剛纔看我的那個眼神,又想着之前婆婆阻撓他用一個類似家人的稱謂來稱呼我時,他並不氣惱,把眉眼低下來,訕訕地笑,竟有幾分歡喜似的。也許是婆婆對他說出那些話時,嗓音溫和而又體恤,她的敲打,正好敲打在他心頭某個需要的地方。

過了許久,再去婆家,婆婆的寢室外支了一張小牀,聽說大哥規定凌晨三點準時殺豬,從此方妹子可以就近歇息,他要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廝混,耽誤了工作時間,便再編不了謊話找不出由頭來開脫,而且如果再發生遲延,十元的酬勞將做剋扣。此外,留宿可以,不留餐,這個家不負責解決方妹子的吃飯問題。我問婆婆,婆婆如此說:“我纔不管他吃飯的事呢,誰管他嘍!”婆婆異常冷漠的語調,讓我有些驚訝。再問起方妹子,婆婆寡淡地說:“那是你大哥想出來的。”她指的是那張安置在牆角的簡單的小牀,別的,便無從往下談。這一次,我沒有見到他,也無法知曉,被這個家留宿他是喜或是憂。

大約是端午時節,我再次來到婆家。小院裏不出所料地坐了人,兩個面熟的鄰居,一個面生的老婦人。大家按例在吃茶,人手一杯,唯有那位面生的老婦人,蹲坐在堂屋外的階沿上,雙手攥着一根木質的扁擔,扁擔的一頭杵在地面上,她攥得很緊,彷彿隨時要倚仗它站立起來似的。婆婆爲我這新到者煎茶,鄰居們爭相與我寒暄,那個老婦人只在張望着。她對我似乎很感興趣,見我望到了她,就略微一笑。她的神色裏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緊張,這一笑,竟有些羞怯。她的頭極小,門齒缺了,一旦笑起來,皺紋縱橫的臉便如同一隻豁了口的核桃。

當我走上臺階,從婆婆手裏接過我的那碗茶時,我發現這位老婦人的身邊沒有茶具。我問她:“您沒有喝茶嗎?”鄰居里的一位便馬上說:“她不吃,你婆婆問了,她不吃的。”我再望到她,她笑得厲害了一些,露出了殘存的幾個牙齒,彷彿很開心似的,又彷彿非常贊同鄰居的回答。我把手裏的那碗茶遞給她,她攥着扁擔的手指蜷曲了起來,只笑着,並沒有要接受的意思。另一位鄰居勸說道:“快接啊,吃啊。”她這才放開了她的扁擔。她用雙手託着那碗茶,小心翼翼地,幾分虔誠的,她的小心和虔誠令她的手指沒能將碗沿扣緊,我擔心茶碗會因此倒翻,提醒說:“您慢慢地,不要燙了。”她便下意識地將那碗茶托高了一點,喃喃地說:“嗯哦”又抖抖索索地說,“你你”,但她終究沒有把她想說的說出來。她看我的眼睛裏竟然跳出了兩團小小的光。

婆婆這時說:“這是方妹子他娘。”又說,她送來了自己家種的“小籽花生”,扯了些馬齒莧,採了大把的夏穀草、馬鞭草、蛤蟆草和水燈芯。我終於注意到了方妹子的母親身邊的兩個空竹籃,送來的東西就碼在了屋檐下的牆腳邊。我說:“呀,謝謝你老人家了。”引來這老婦人連聲的“沒啊,沒啊”彷彿她不接受道謝,還有一絲驚慌。我依稀記起從前聽說她是精神病患者,不禁悄悄地觀察她。

把茶吃過,老婦人起身交還茶碗,哪怕婆婆勸阻,依然捧牢了那隻碗,執意走進了廚房裏。待她挑上那對空竹籃走出小院,我問婆婆:“她不是有精神病嗎?”婆婆否認了,兩位鄰居卻說:“病是沒真病,但也像得了病一樣的。雲裏霧裏的一個人。”見我不解,又說,“一個那樣的兒子,沒一點用處。”原來,是因爲她的兒子沒出息,所以她便脫不了精神不正常的嫌疑。當我打聽她的年紀時,鄰居非常肯定地說她七十不到,怎麼看上去那麼蒼老,牙齒掉成那個樣子呢?一個鄰居遲疑地說:“是得過病,病掉的吧?”另一個鄰居糾正說:“是嘴饞吧?年輕時候吃多了山裏的野果子,酸掉了一口好牙齒!”

鄰居們走了,婆婆與我閒話,知道那馬齒莧是因爲老婦人聽婆婆說起過這道菜是我極喜歡的,而且知道我今天會來,特意在清晨新摘下;夏穀草蛤蟆草之類熬煮後是解暑的良藥,婆婆原本打算自己去採,現在也算省了一番事;至於她送來的花生,婆婆格外看重,這種本地生長的個頭和顆粒均細小的花生,在炒熟之後,其香脆味美遠非市面上售賣的北方花生所能及,產量低,賣不到多少錢,如今種的人家少了。又知道她家離這裏有二十多裏的距離,靠着一雙腳,一個月總要來好幾回,也沒有別的事,只是拉點家常。我好奇我與這老婦人並不相識,怎麼會特意爲我送來禮物,婆婆說:“上回你見了方妹子,叫了他一聲方哥,他肯定是回去學舌給他孃老子聽了吧。”

正說着,大哥與方妹子前後腳地進來。我向大哥打了招呼後,叫了聲“方哥”。大哥一聽,將臉搖向了身後的方妹子,眼角一揚,笑得幾分乾澀,又看向我,發現我的表情是持重的,便收住了笑,沒吭聲。方妹子依然探着他的腦袋,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臉上掛着他那努力的笑。走到小院那個涼棚的立柱邊,便停在那裏,躬下身子,往地上看,大哥叫他,他也不答應,仍舊弓着身子,不願離開。我這才注意到他腳邊的一隻早已被廢棄的廣口玻璃罐。不知他爲何被吸引,卻也沒興致去做探究,只聽他在自言自語:“換水了嗎?曉得能長得大嗎?”

大哥因爲已經喚過方妹子了,再在廚房裏喊他時,便不那麼熱情。方妹子立起身來,突然朝我一笑,一種古怪的開心——他被留餐了。飯桌上,他撒開了兩個膀子,端着飯碗扒了兩大口,便把碗放在桌面上,待細細咀嚼過,完全嚥下後再把飯碗端起來,如此反覆了好多次。菜是豐盛的,黃鱔、小龍蝦、刁子魚,大哥開了一瓶酒,幾次用筷子指着菜碗說吃啊吃啊,方妹子慢條斯理地點着頭。他的咀嚼與品咂都是這般慢條斯理,最後,他把他的那張蠟黃臉偏着,顯露出一種微醺的神色。大哥瞟掃着他,問:“吃得好吧?”他抿了口酒在嘴裏,擡了一下眉頭,以此作爲回話。大哥擱下筷子離了席,餘下唯一的客人倒是一番自在的神情。這一餐,方妹子的頭始終昂得高高的。

收拾飯桌時,婆婆說起今天的這些“水貨”都是方妹子捕來的,平日他會拿到集市上去賣掉,今天大哥找他買,他送來後,大哥便留他吃飯,他自己也吃了,自然是不會收錢的了。正說着時,方妹子竟折返,大概是婆婆疑心他聽見我們方纔的談話,怕難堪,便避往廚房去。爲了擺脫尷尬與沉悶,我說:“方哥還會抓魚,這樣厲害啊,這也是一項本事呢。”他便呵呵地笑,拿他那雙黃眼球看我,信任而又適意地看着,就此談開了,從捕捉的方法到需要注意的地方,這才知道,他原本是很能說的,並非天生口拙。

方妹子談興極濃,而我並不習慣被他如此長時間近距離的注視,何況談話的由來是一個搪塞的託詞,耐性便漸漸消弭了去。對此,他似乎一無所知,他邊說邊微微地點頭,好像我很認同他所說的,而我的反應正合他的心意。我決心結束這個無聊的話題,便問他,他娘方纔也在,怎麼不一起吃飯。他連連擺手,武斷地說:“那不能的,那不能的”又兀自將打斷的話頭續上,直到我從包裏掏出一本書,開始翻動起其中的張頁,他才終於停止了言談。以爲他會就此離開,但靜默了一會兒之後,突然又出聲響:“你娘咳嗽,夜夜咳,有時咳得不停歇,”他的嗓音低沉,臉上愀然不樂,又是極爲鄭重的,“你把她送醫生去看一下”

“沒有發現呢,今天一直都沒聽她咳嗽一聲。”

“是夜裏,日裏是不咳的。”

“哦,我去問問她。”

“你問,她只怕不說。我跟你大哥說起過,也不曉得他放在心上沒。你娘就是那般自己忍着”

“方哥,你怎麼怕殺豬呢?”

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唐突。難怪方妹子會懵怔,半天沒有應答。我準備另找些話,聽他悄聲地說:“也不是怕,看不得那個眼睛”他的眼神是僵直的,彷彿見到了他想見到的。他一邊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還在等待着,之後才知道,方妹子沒有別的可說了。我幾乎按捺不住另一個問題:“你知道自己下不了手,爲什麼還要繼續跟着大哥學殺豬?”他的臉上已有了一種複雜的表情,疼痛的愧疚的或者憐憫的`。那個夜晚那個蛆蟲冷不丁浮到眼前,心頭莫名的沁涼,我便不能再抖出這個話頭了。

方妹子走的時候,沒有與我道別。他在門外留了個聲音,還是那句:“換水了沒?曉得能長大嗎?”沒有人迴應,應該又是他在自言自語。婆婆進來了,我向她問起咳嗽的事,她說是最近煙抽多了些,只夜裏咳一下。婆婆有點嫌厭方妹子多事。當我離開,路過小院涼棚立柱時,我看到了柱腳的那隻玻璃罐,裏邊有隻烏龜,不及嬰兒的手掌大。婆婆說,方妹子捉來的,養了幾天了,一見有人來,就到那罐子邊去瞧,生怕別人關注不到似的。這便是他自言自語的原因。

半晌過去,小姐一路嚷着進門來:“媽媽,媽媽!方妹子真的在這裏吃的飯啊?剛纔他坐在街上那賣爆竹的蘭姑家前頭,撩起一雙腳杆(蹺二郎腿),架(歪)着腦殼在跟這個那個講,講在我們屋裏吃飯,搞好多的菜,哥哥還親自潷酒給他吃搞得人人個個以爲他是我們屋裏的座上客。我一聽,直罵:‘碰了他的鬼!他那沒臉沒皮死了血的傢伙,一色的胡說,你們也信?’街坊倒都是些明白人,都說:‘是的嘍,我們也在打肚官司﹙暗自琢磨﹚,哪裏會有這樣的事,總是他在扯謊﹙說謊話﹚!’蘭姑還說,方妹子看到她孫子走過來,就喊他到身邊,說是告訴他怎麼去捉鱔魚,蘭姑一下就把她孫子給拉開了,說:‘方妹子,你要教去教別個,莫教我屋裏的細伢子,我屋裏的細伢子是要讀書考大學,下回到大城裏去的’”

婆婆正在掃地,聽了這些話,便把手裏正拎着的簸箕擱到了地上,說:“那伢崽——”似是不滿,又或是有些惋惜,小姐卻完全領會不到。“做做好事罷!”她衝婆婆連連地擺手,語氣強硬極了,便絕非是求告與妥協,“還在‘伢崽’‘伢崽’地叫!就是這樣慣出來的!”婆婆猛地擡起頭來,似乎想跟女兒做個分辯,不知是被那張惱怒不已的面孔怵到,還是認爲無話可說,很快便垂下手去,拾起撮箕重又掃起地來。

我問道:“那個蘭姑這樣說,方妹子不是很丟面子?這樣說他,他不是會心裏難過嗎?”“咳,他哪裏怕失面子?只是一味地說:‘那是的,那是的,還是要讀書,讀書好’他顛着他的腦殼,提着一張臉,就是那樣的笑——你說他會心裏過不去嗎?他就沒有過不去的時節!”小姐答得滿不在乎,緊接着又笑起來,細微地啐了一聲,她很意外我的問題,彷彿我問到的是一個非常荒誕的從來都不成爲問題的問題。婆婆向我輕輕地搖了一下頭,我會意,便不再說話了。然而,對於方妹子這樁軼事的談論並未結束。晚些時候,大哥回來,將嘴脣歪向一邊,咬着牙,似乎恨極了的模樣,說吃飯的時候他就看不慣方妹子了,忘乎所以的做派,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姐姐與姐夫也認爲方妹子此人是稀泥糊不上牆壁,給他三分顏色,便要起個染坊,實在是輕浮得不成樣子了婆婆一言不發,不緊不慢地做着她的家務活,彷彿與她無關的一切,她都不聞不問,也不會放在心上。

我去找我那個出門玩耍的小男孩,在屋外坪地的盡頭見到了方妹子。前面修路,我的兒子在一堆鵝卵石前撿石子,方妹子就蹲在兩米開外的地方看着他,他看孩子的眼神很是慈愛。當我走近時,孩子並未察覺,他瞥了我一眼,又把眼光放回到孩子的身上。我說:“方哥也在啊。”他纔再次擡起他的眼睛來,嘟囔了一句:“上頭有車,還有壓路的大車子。”我這才意識到前方的車來車往,以及可能存在的安全隱患。我說:“哦,是的呢,這麼近。”他對我的領悟力感到滿意,便朝我微笑了一下。孩子已經急不可待地向我展示他發現的珍寶——圓的或者扁的小石頭,還有不同的顏色。他把那些石頭全兜在了他捲起的衣襟裏,我埋怨他弄髒了衣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又讓他趕快扔掉,孩子不願意,慌忙捂緊了他的那些收藏品。我再催促他,他便打起苦巴臉來,很有些委屈。

方妹子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緊鄰着孩子蹲下,隨手捏起一顆小卵石,把它拋往空中,在這小石子尚未落地的時候,又用同一隻手抓取另一顆石子,然後飛快地翻過手掌來,接住剛纔拋往空中的那一顆,於是,他的手裏就有了兩顆小石子。孩子瞪大了眼睛,感到非常稀奇。他又重複了上述動作,直到他的手掌裏同時出現四顆石子。我知道,他在表演一種在我孩童時也玩過的遊戲,不便打擾他,就靜靜地看着他,好在他沒有接住第五顆,這個遊戲便飛快地結束了。

他看到孩子興奮而又驚奇的表情,會心地笑了起來,重新開始新一輪的遊戲,在全神貫注地捏取石子的過程中,他嘴裏開始唸唸有詞,聽聲韻,應該是童謠。他的聲音很低沉,我並不能聽清楚。但我還是感到新鮮,因爲在我小的時候,並不知道做這個遊戲時還有相關的歌謠,於是我問:“方哥,你在念什麼?這個還有口訣的嗎?”他睃了我一眼,繼續用極細小的聲音唸了兩句,他一直笑吟吟地望着我的孩子,彷彿我是一個局外人。

既然方妹子不想滿足我的願望,我也很快對他的遊戲感到無趣,便叫了孩子,說快開飯了,得回家了。孩子並不想離開,方妹子說:“去啊,把石頭子帶回去玩”他的嗓音始終低低的,好像擔心會驚到小孩子,纔會用那麼輕柔的聲音來說話。我的孩子竟然變得很乖,真的拎着衣襟從那卵石叢裏站起身來。我沒有對方妹子說請他一起去吃飯,哪怕只是一句客套話,我顧慮着婆家人對他的看法,擔心他如果跟着我進門去,那該是多麼糟糕的一番景象。他什麼也不說,一動不動地繼續蹲着,捏了一顆石頭在手裏,卻沒有再進行他的那個遊戲,只伸直了他的那條膀子,用幾個指頭摩挲着那顆小石頭。

方妹子看着我們走開,似乎懶得偏轉腦袋,卻又由於角度的關係,不得不把眼睛往上擡,這樣,他額頭上的皺褶便顯得很深了。當我們走到柵欄門外,孩子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去,我也跟着回過頭去,方妹子還在那裏,見我們回頭,就舉起手裏的小石子,做出一個投擲的姿態,伸出舌頭拉長了臉弄出怪相來,逗得孩子哈哈地笑。在我關上柵欄門的時候,他才站了起來,把那顆小石頭扔回卵石堆裏。他並不急着離開,低下頭去,一直站在那裏,就像在思索什麼似的,或許是因爲他沒有直起腰背,那粗短而又壯實的身體竟有些落寞的味道。小院裏,孩子對我說,他本是想走到遠一些的地方去玩的,那個人說車子會碰死人,不讓他去,他撿石子,那個人就一直在他身邊看着他。我心有所動,想返回去看看他還在不在,但又想到可能會招來的麻煩,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孩子還會興致勃勃地模仿方妹子所做的那個遊戲,說:“小石頭有用呢,還可以那樣玩。”我不再反對他。

轉眼九月,聽說方妹子向大哥辭了工,到附近的一個磚廠去做搬運,他一身的蠻力氣,每月最低酬資有八百元,去了兩個月,看來是不會再回來了。就在人們如此議論的時候,他竟然推開小院的柵欄門走了進來。聽我叫方哥,他喉嚨底下咕噥着,算是答應我。而院裏一衆人等,不約而同地嗤笑,還有人在嚷:“方妹子,賺大錢了呢,怎麼還想到回來?”他唧唧噥噥了兩句,太低微,沒有人聽清楚,自然也沒人想去聽清楚。他依然是往婆婆那方去的,只是婆婆一見他,抽身便走,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方妹子沒有落座,蹲在臺階上,一雙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光遲緩而又避讓。聽了一會兒人家的閒談,他刻意伸長手臂去撥弄新買的一個廉價的手機,那隻手裏同時還握了一包尚未開封的白沙煙。他的手機與煙終於惹來一位少年的關注,摸着鼻子問他:“方妹子,你的手機是‘蘋果’的吧?‘蘋果’幾啊?”他的頭半仰着,一臉愕然,聽衆們有的立馬掩口笑,說:“方妹子,煙也換了朝嗒,抽上‘精白沙’了啊?”他“嗯”了一聲,下意識地低頭,握緊了他手心裏的那包煙。又聽人在說:“啊呀,還新置了業吶——那手機也是牌桌上贏的?”他驟然擡頭,昏黃的眼球更加突出,顯而易見的不服氣,音量也忽地拔高了:“這是,呃”但他心頭的這點火苗瞬間便被吹滅了似的,他既沒有把話說完,也沒有把他的目光落到那人身上去,忽而又多出幾分慚愧的神情來。過了幾秒,他嗓音渾濁地說了一句話,似乎是說不是贏的,旁人已不搭理他,他便悄悄地把手機和煙收回口袋裏。他何時走的,倒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臨近冬天,方妹子又一次不請自來。這次來得湊巧,讓他撞見婆婆倒在小院的空地上。他將不省人事的婆婆抱回小屋,撥打了大哥的電話,等不及,又跑到集市去,叫來了在那裏幹活的大姐和小姐,他們仨租了輛顫巍巍的小巴車將人給送上縣城來。途中,方妹子用他的手機打了我丈夫的電話,磕磕巴巴翻來覆去地說了長長的一通話,無非是他的當時所見與現時狀況。一下車,他便徑直向我迎上來,聽我向他道謝,又一次說起了當時的情形,很爲他所救的人擔憂的樣子。入院,樓上樓下,左右相隨,聽到是因爲未吃早餐引起的低血糖症狀,沒有大礙,他的眉頭方纔鬆懈了開來。鄰牀問了聲:“這是兄弟吧?”我微笑,沒有否認,他望着那個人,搓着雙手,笑,小小的激動,還有些許的理所當然。

時隔不久,我向大姐說起方妹子的義舉,作爲當事人之一的她一聽“方妹子”這三個字便下意識地把頭偏向另一邊,彷彿在迴避什麼。我再讚歎他時,她雙腳着力,將靠背椅悠悠地晃了起來,嘴裏說:“那是,那是”她的眼睛朝着前方,回答得心不在焉。我又說起那位病友的話,她便哈地一笑,倏地停止了搖晃,起身走開了。我再跟婆婆說起這事,婆婆說,方妹子的娘一個多月前死了,在死前的幾天,來過一趟,說是私下叮囑過方妹子,如果她死了,就要把婆婆當娘一樣地看待。婆婆似有所思,之後輕輕地搖了搖頭。“他不給你大哥做事,你大哥心裏有氣。”婆婆這樣說。

婆婆生日。我的父親和母親來給婆婆祝壽。一下車,方妹子就湊上前來,伸手做出攙扶的樣子,父親與母親之前聽我說起過他,此時只消旁人一句話,便把傳說中的人與現實裏的人對上了號。父親生性豪爽,說不用不用,母親任他攙着,又拿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聽他說了句什麼,就抿嘴一笑,然後應答了一聲。

席間,方妹子端着一杯酒,跟在大哥與我丈夫身後,從這一桌到另一桌,鄉親們並不與他碰杯,他的酒杯一直是滿滿的,但他始終憨笑着,袒露着一嘴的黑牙。當他再次將酒杯推到一位客人眼前時,那客人誇張地把自己的酒杯高高擎起,笑道:“喲,方妹子也來敬酒啊,那我是要吃的——看嘍,這一屋三兄弟呢”近旁的人們爭相調笑,他卻似乎很開心的樣子,兩隻顏色晦暗的眼球竟然閃出一星光亮來,瞅着那客人,嘿嘿地笑了兩聲,用噘起的嘴指向大哥與我丈夫,極小聲地說:“這(是)哥哥——老弟——”大哥不禁皺眉,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搡了一把,說:“走開些,到你的桌上吃酒去吧!”他下意識地把酒杯攏到胸前,啞笑着,說:“沒事的,沒事的”他並不打算接受大哥的建議。另一位客人用指頭叩着桌面,高聲嚷道:“方妹子,你上禮金了沒?”方妹子說:“上了的,我上的是公簿,寫簿的泰叔”他用雙手扶住那杯酒,有些困窘地四下打量着,似乎是想尋找那個他所說的證明者。觀衆們想見到的並不在此,自然不會任由他說下去,有人用恍然的口氣說:“哦,那是這些日子手氣好,沒輸錢吧?”他便低了頭,不知何時,他的手腕偏斜了,酒潑灑了出去,他有些懊惱,似乎在可惜那點酒。

兄弟倆移向下一桌,方妹子尾隨着他們過去,有位長者在他身邊扯了他一把,幾分嚴厲地說:“你莫跟着主家跑吧,這是什麼樣子?”最後的一絲喜氣終於從方妹子的眉眼處坍塌下來,他不由自主地去喝手裏的那杯酒,嘴脣與杯沿,都在微微地抖。他的手沒擡,頭也沒昂,大概是那杯裏的酒已所剩無幾,怔了好一會兒,才把那隻杯子從嘴邊挪開。似乎離了酒杯,他便輕鬆了起來,嘴角不經意地往上爬着,於是,他又笑了,那纔是屬於他的笑容,很努力的那種笑。

宴席結束,我的父親與母親告辭時,婆家人以及與我婆家關係親厚的一些鄉鄰都來相送,唯獨缺了方妹子。直到他們坐的車子開動了,我纔在那酒樓邊的拐角見到他。方妹子半張着嘴,看着這邊,眼神有些渙散,便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關注我們,直到我朝他微笑起來,他才與我對視了一眼,很快又別過頭去,彷彿有點畏縮和疏遠,很不自然。母親後來跟我說起她剛到時方妹子過來攙扶她,見面就叫了她一聲“親家娘”。此前,只有我丈夫的姊妹們才如此稱呼她。這份親近,母親覺得意外,但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答應了一聲。方妹子緊接着還說了句:“你老人家就像是我自家的孃老子一樣。”母親認爲他的說法過於輕率,便沒有理會。母親用一種寬容的神情講述這些,說,其實也可以敷衍他,只是,當時確實覺得有些不適。她還說,方妹子說的時候很懇切,只不過,越是懇切,越發不能輕易應允。

後來又一次見到方妹子,是在婆婆的小菜園裏,他在幫助婆婆收菜。婆婆指點着,他間或慢吞吞地應一聲,砍過摘過,又分門別類地規整好。婆婆的意思,他辦得分毫都不差。他把一對木桶挑了起來,婆婆嘮叨着:“水看着落下去了河邊上那塊墊腳的石板只怕是鬆了,你站上去要穩當些啊”他不回話,一心往那河邊去,彷彿負擔不起肩膀上的那份重量,脖頸愈發前傾,原本微駝的背弓起許多來,腿腳也不利索,有些邁不大開的樣子。婆婆看着那背影,細聲說:“好伢崽”也不知他聽沒聽到。夕陽照在兩個人的背脊上,我覺得那是一幅很美的圖畫。

過年時,我與丈夫來到小菜園。那個除夕很暖,整個白天都沒有下雪,菜地的邊界是一道陡直的土墈,長着一溜的灌木,當中還有一株柑子樹,樹杈間竟挑着幾個果子。我興奮地指着那裏,對丈夫說:“啊,看那個,真想摘下來啊。”丈夫認爲摘不到,我不聽他的,自己跑到了土墈邊,仰頭看樹,向那高而遙遠的果子伸出手臂去。這麼看來,我的確是很想得到那些果子,然而,這不過是我的一個玩笑罷了。很快我就回到了原本我們站立的地方,過了一會兒,我們打算離開小菜園。這時,突然聽到一陣撲簌簌的聲響,對面的灌木叢裏有動靜,再看時,有個人影出現在柑子樹上,擔心我們會走開,那個人在喊:“摘得到,摘得到的”

我們看着他手腿並用,像只猴子似的往上攀緣,不免擔心,怕他摔下來,爲了幾個不值錢的柑子,惹上一場禍事,就對他說快下來快下來,我不要的。但他攀得更快了,摘下一個,便朝我們喊着讓開一點,然後把那個柑子擲到我們的腳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最後的那個,他朝我揮了一下,那個看上去是一樹柑子裏最大的一個了,他攥在手裏滑下了樹,並沒有向我們拋擲,也許是他打算自己留下吧。我們拾了地上的幾個柑子,一擡頭已不見他,等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小菜園。菜園外的坪地上,從前散養雞鴨的地方,方妹子正與一隻黑狗在戲耍,那是婆家養的狗,與他分外親熱。

方妹子聽到我們過來的聲音,立起身,說:“這狗還認得我。”說着,便把手向我伸過來,他的掌心攤開,正是那隻最大的黃燦燦的柑子:“這個給你,怕丟爛了”我們的手騰不出空來,他便細心地將自己的這個疊放在了我手裏那幾個小柑子上。我看着他說:“像一家人呢,自然是認得你的。”我以爲他會憨笑,如同以往與他相見的每一個時刻一樣,但是他沒有。他望着我,問我婆婆好不好。我很詫異,他不是常來看婆婆的嗎,爲什麼有這樣的問題,就對他說:“你進屋去坐啊,她在屋裏。”他又問:“大哥在屋裏吧?”我點了點頭。他說他還有事,就不去了。頓了頓,他又說:“你娘人很好,你也好你們一屋人都是很好的”他越說越慢。他說的時候,一直盯牢了我,好像他的眼球不會轉動似的。

回到屋裏,放下柑子,我對婆婆說起這是方妹子幫我們摘的,爬樹去摘,請他進來他不肯,就那樣走了。婆婆看了一眼大哥,有些煩躁地說:“他來幹什麼?那傢伙,沒有一點用處!快些把外面那個牀鋪拆了,多時就沒人了,還放在那裏做什麼!”這斥責來得太過突然,我有點疑惑,但也不好追問,也就不再追問了。

暮色四合,焰火開始零零落落地燃起,還有遠近幾處鞭炮在響。孩子們被撩撥着,也拿出自家的散碎煙花去小院裏放。花花綠綠,噼噼啪啪,大人看了一會兒就陸續地進了屋,任憑孩子在外頭去笑去跳去拍手叫好。突然聽到一個孩子發出一個尖厲的聲音,緊接着幾個孩子都在嘶叫,嘈雜的腳步,跑得最快的那個孩子一闖進門裏就嚷開了:“鬼啊,外頭有隻鬼!”“快,往地上吐痰,呸,呸,呸——”這喜慶而又禁忌重重的時節!大人企圖用這迷信的方法去驅逐孩子那句不吉祥的話,孩子的母親開始責罵他,當更多的孩子闖進來說同樣的話時,大人們再也坐不住,拉着各人的孩子往屋外去。

一張比夜色更黑的臉龐出現在小院的柵欄門外,小姐夫首先開罵:“是方妹子——方妹子,你找死啊!要進來不進來,豎在那頭嚇細伢子們!”那張笑着的臉像被猛扇了一個耳光似的,嘴巴張開,顯得很蠢笨。大姐計較他無禮,做出白眼,指責說:“大時大節的,也不知道講聲恭喜,吃酒吃神了罷。”哥與嫂都在幫腔,方妹子退了一步,又呆立在那裏,似乎在等待什麼。婆婆隔着這一小羣人,彷彿隔着一道海,她並不能看到方妹子,也不爲看到誰,眼睛只向着那深而冷的黑處,嘴裏細碎地念着:“小童之言,百無禁忌,小童之言,百無禁忌”我說:“方哥,你進來吧?”話音剛落的那一瞬,柵欄門裏和柵欄門外,沒有一個人出聲。

人們說三道四地回到屋裏。圍爐向火,看電視,吃甜食,談南山說北海孩子們又去了小院,他們知道方妹子就是那個鬼,他已經離開,嚇不到他們了,所以他們玩得很盡興。人們都在做着每個年節裏完全相同的事情,把之前的那場小小的風波完全忘記了。零點過去,煙花鞭炮,該放的都放了,小孩子們都累了困了,大人們的閒話也已說得心滿意足,歲是不用守的,各人拉着或者着揹着自家的孩子回去,我們按慣例留在了婆婆這裏。丈夫帶孩子上牀歇息去了,我跟婆婆又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別的話。婆婆說去拿煨在竈灰裏的紅薯給我吃,從廚房裏出來,在門口停了一下,腳步聲往小院裏去了。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喊:“孃老子誒”

我也出了屋。柵欄門開了,小院裏多了一個人,正跟婆婆絮話。婆婆說:“你從哪裏來?開始來的時候,你要同哥哥姐姐他們喊聲恭喜,不也就進來了。”他點頭,像個認錯的孩子,眼神惘然而又空洞。婆婆又說:“這樣的夜了,你老弟他們都睡着了——怎麼不早些過來咯?給你留了瓶酒,你大姑送給我的,是好的,留給你,明天你來吃吧”婆婆的意思,他很明白,他並未獲准進屋去,可他並不計較,卻是很愧疚的,一個勁地說那怎麼可以,他還沒有買東西給婆婆的。他說明日來時,再帶些禮物來。他說得有些含糊,可能他也不確定,明天是否真的能帶來禮物。接着他又去掏胸前的衣兜,應該在摸索錢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婆婆竭力地勸阻他,說急了,便輕輕地跺了一下腳,又把一個小紙包遞給他。那紙包裏就是婆婆原本想拿給我的紅薯。他推脫着,她便執意地塞到了他手裏:“拿去吃去,這個暖和的,吃到肚子裏,心裏也跟着暖和”他用雙手把那紙包接了過去,捧在手心裏,又在手掌間倒轉着,彷彿很燙的樣子,說:“啊,好暖和的。”

方妹子見到我了,把那紙包託得高高的,又朝婆婆努了一下嘴,說:“孃老子給的。”那聲音有點蒼白,聽來更像是說明解釋,而不是驕傲或者炫耀。他說的,還有他做的,都是那樣的遲緩,他的頭上還有一頂扁塌塌的絨線帽子,那帽子只有年老的人才會戴。他向我笑起來,他越用力,就越顯得乏力,他的上嘴脣在不自覺地翕動,看上去,他不像一個四十出頭的壯年人了。

方妹子去閂柵欄門,我和婆婆都說,我們來吧,他仍然堅持自己來做,捻着那閂子,緩慢地往鎖孔裏推,一臉的慎重,彷彿在履行一個莊嚴的儀式。他走出兩步,又轉過身來,叫住了我們,說:“恭喜啊”他說了發財,又在想別的祝福的話,似乎想得很艱難,臉上有了一點痛苦的表情。婆婆便叫了聲伢崽,說:“又是一年吶,你少打些牌想來就來啊”“我一直在這裏呢,就在外頭,就是這樣一走來一走去。我看大哥啊姐夫啊他們都在這裏”他的鼻孔張開,連眼皮都在微微地顫動,可他好像缺乏表述的能力,想說的話總是含在嘴裏囫圇着,始終無法做到說個清楚明白。他閉了一下眼睛,又說“好呢,好呢”

我看着方妹子離開。他佇在前面的那方地坪上,上身抖動了一下,就像打了一個寒噤似的,接着,又把頭低下去,似乎是在啃食什麼,但他不久就把頭給擡了起來,操緊了兩條胳臂,背便彎曲得厲害,是擔心那紅薯會變涼,所以把它掖進了胸懷裏吧?他的身子彷彿被很遠處的路燈鐵青的光給吸住了,幾乎看不出他在移動,但他的身影卻慢慢地淡下去,終於湮入了半昏半明的燈光裏。我想象不出他所說的,在小屋外徘徊的樣子,卻把他穿着一條破舊的內褲朝我笑着的曾經的一個夜晚給記了起來,心頭似乎有東西在蠕動,是蛆蟲吧?我奇怪那些噁心的事物爲何會被一再地回憶,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婆婆在喚我,催促我進屋。我問婆婆,方妹子最後說的那個“好”字,是答應少打牌,還是答應多來這個家裏走動。婆婆說,她也不知道。

之後,夏天挨着春天過去,我都沒有再見到方妹子,忍不住問起他來,大姐說:“做官去了吧。”小姐說:“只怕是吃酒吃死了,像他那個爹一樣。”冬天來時,依舊不見他。我向婆婆詢問起他來,婆婆哈哈一笑:“曉得他是發財去了,還是吃酒去了嘍。”見我很認真地問他後來有沒有再來過,婆婆說:“來過你們都沒在的時節也是他太不爭氣,煙、酒、賭錢,幾毒俱全。磚廠裏做事,把腿給壓斷了,重事做不得,連扯豬尾都扯不動了。他也知曉,再回頭來找你大哥肯定是沒用了,我也是做不了主的”

婆婆接着又說起方妹子把腿壓斷的前兩天,磚廠老闆的老父親在街尾上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摔下去的時候正好一個騎自行車的學生從他身邊過去。那學生是外地人,大學剛畢業,老頭兒摔倒後他停車下來問情況,還打電話叫磚廠老闆他們過來,那一家子人到了後都說老頭兒是他撞倒的,讓學生負責。看熱鬧的人擠密挨密,圍得鐵桶一樣,夾在裏頭的那個學生垮着一張臉,汗直那樣的淌,還是說他沒撞。眼看爭執不過,方妹子出聲了,說沒撞,自己摔的,他就在路邊,看得仔細,不會錯的。磚廠老闆是個爽快人,說既然有人作證了,這事就結了。過不了幾天他斷了腿,磚廠老闆找車送他去了醫院,大家都說老闆人厚道,罵方妹子不知好歹,要麼是酒把腦子給燒壞了,幫着外地人來害本地人。

我問醫藥費也是磚廠老闆付的吧,婆婆驚訝地說那不是,方妹子是自作自受,幹老闆什麼事?聽我說按律法是要由老闆負責的,她將信將疑地看着我,又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他先對不起別人,還有什麼臉找人家出錢?”“醫藥費用了多少?”“他有幾個錢呢?住了兩天就出了院,石膏白布吊着腿腳,還躥到麻將館裏看人打牌,都討嫌他,只差沒把他轟出來”婆婆這麼說着,又沉默了下來,似乎想起一些悲傷的事情,但她到底是個快活的人,又說:“管他那麼多幹什麼呢!”炭盆裏,火正旺。我向那火光靠近,發現婆婆也在趨向它。我說,真冷。婆婆說是的。我又說:“現在想來,方妹子是想讓我們把他當一家人的。他說過,我們一屋人都好。”

“這裏一屋的親姊妹,哪裏要他個外人?他不聽話,你大哥煩他。一個不喜歡,個個不喜歡。又沒本事,招人看不起,”婆婆望着炭火,語速慢了下來,“你哥哥姐姐他們也就是嘴上對他惡,以前在這裏做事時,也給過衣服給他,給過煙和酒給他吃的。他有一回中了暑,還是你兩個姐姐給他扯的痧,他皮厚,兩個人輪流扯,虎口都扯痛了怪哪個呢?他起先(最初)還是靈泛(聰明靈敏)一些的,後來越來越不是那樣了他要是守着他的本分,只怕會好一些”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婆婆:“他姓什麼?‘方’是‘方圓’的方嗎?”婆婆思索了一下,說:“姓胡,還是姓符呢?三個字,原來他說過,沒記住”婆婆轉而說起別的事。方妹子若不再回來,他的名字便是一個謎;而他即使回來,又有誰會去記住呢?婆婆顯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並不遺憾。

之後許多個日子過去,我不再見到方妹子。聽說他“買馬”,發了一筆橫財,鄰居們爭相登婆家的門,揣測他會分一些利益給這世上與他唯一過從密切的人家。大哥當時直襬手,說從未想過要沾他的光得他的利,只是不久便在私交甚好的華生家裏吃酒時漏了口風,酒桌上討論起自己是怎樣教導方妹子殺豬的,帶了好幾年的徒弟要分出多少的紅來給他才適宜。但大哥的心願落了空,方妹子並沒有在這個家裏出現,半個月後,他死了,醉酒掉進了從婆家門口流過的那條小小的河港裏淹死了。又聽說他是被謀殺的,村裏有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在他之後尾隨他,那晚他手氣着實好,贏了不少錢,彷彿他的命運從那次“買馬”開始便翻轉了過來——然而也是他的運斷送了他的命,婆婆說:“還沒活到甲子就枉死了,投不得胎,真真的一個‘化生子’。”她的嗓音裏帶着一種淡淡的哀傷。

小姐略帶神祕地說起,方妹子死的那天夜裏,她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和腳步聲,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婆婆厲聲打斷了:“他又不是我們的什麼人,要‘收腳’(指人死後靈魂到他親近的人身邊出現)也輪不到我們屋裏!”大哥便說方妹子是個沒良心的人,婆婆點頭稱是,你對他那麼好,他發了財一個子兒也沒掏給你。婆婆的話不像是一種應承與附和,更是像一種鄙夷,或許是大哥已把同樣的話在她面前說過多遍而令她心生厭倦吧。小姐夫笑了一聲,說:“那時不是看在我們條件好,他會來巴結我們?你以爲他圖什麼?那樣的嫌棄他,他還一副嫌不死的樣子”婆婆問道:“我們條件有幾多的好?”小姐夫便不再作聲了。

大姐很難得的一言不發,一個人走出了屋外,我跟着她出了屋,問她方妹子那樁命案的進展,她說:“他姐姐那頭正鬧着呢,他那個姐夫也回來了——方妹子‘買馬’發了大財,人一死,錢也不見了。他們惦着的其實就是這事,又不好明說,前幾天還鬧到縣政府去,哭着喊着要儘快破案。他姐姐姐夫現在出門都手挽着手,那個親熱喲!他死了,倒成全了他姐姐,那筆錢要是能追回來,他姐夫以後也會收了心,不再往廣東去了罷”大姐回頭望了一眼堂屋門口,壓下聲音說:“大哥也是,前些時候起勁兒地蹦躂,方妹子死了才懨下來,讓街坊們看笑話呢”她的眉眼裏帶着一些不屑。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關於方妹子的消息。人散後,婆婆告訴我,方妹子死之前來過一次,塞了五百元錢給她,好像是不想驚動旁人才特意晚上來的。她叮囑我不要跟別人說,免得大哥知道後疑神疑鬼,攪得她不得安寧。婆婆撇了撇嘴:“方妹子贏了那麼多的錢,給些給別人也是應該的。早知道人死錢光,不如多給一點也讓人有個念記。就拿這麼一點點,人家不信,還以爲我在扯謊藏私”

這段故事的末尾,我仍未能明瞭在婆家所居的湘北,人們把年幼的女孩稱呼爲“伢子”,又把年幼的男孩稱呼爲“妹子”的緣由,這樣的傳統習俗有趣而又令人費解。我一直以爲我會忘了那個人至中年還被當作孩童一般稱謂爲“妹子”的男人。那個男人到底姓甚名誰,連屠刀都不敢舉的人爲何要拜師學屠,那樁命案結果怎樣我自知對諸如此類的問題我都並非真的感興趣,他與我並無瓜葛,我的婆家從來都認爲他與他們毫無關係。然而時至今日,我卻仍然有心無意地記起他來。我還記得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他走過來,望着我,嘻嘻地笑,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下意識地重複着自己的名字。醒來我想,許多的時候,我也沒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