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通往生命的隱喻散文

通往生命的隱喻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54W 次

那條水渠,依山脈走向扭到遠處,沒有人探究它的盡頭在哪裏。養豬場的後院,斜對着老宅的大門。站在門口,我一眼看見豬場後院被水渠切成兩半,少見的清水,抖動着波紋,使透明的空氣裏泛着藍色。北邊的渠邦,藉着山崖,钁頭的痕跡像一筆一畫寫字,刷得齊齊整整,它的上面,細心雕刻的城樓放射着萬丈光芒,直接頭頂上的日光。我肯定是驚呆了,口裏喃喃自語:“這麼好看的水啊,這麼好看的地方啊!”

通往生命的隱喻散文

光線模糊着雙眼,分辨不清這是哪間屋子,屋子裏還有些誰。一滴冰涼跌落在額頭,那不是水渠中流動的水波濺起的水花,我慢慢看清了母親的眼睛,看見了一串淚珠。母親說:“娃娃燒糊塗了,娃娃是燒糊塗了!”我不懂母親說些什麼,覺得頭裏裝了許多石塊,沉重而疼痛,頭枕在在母親的臂彎裏,死一樣很快入睡。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來的,三四歲的我也記不下許多細節。後來知道,這一年夏天,我淋雨後發燒,大約三天之後,在外地的父親趕了回來,請來的大夫說,這孩子已經性命不保了,即便是活了下來,不癡也傻。六十年代的村莊,死一個孩子能有什麼呢?許多人動員母親:“丟了罷,丟了罷。”赤腳醫生也艱難地搖着頭:“我是盡力了,我是盡力了!”母親想起村外丟棄死嬰的深溝,就連連搖頭,堅決地搖頭。終於,她不斷在我的身體上擦拭酒精,在額頭上敷冰毛巾,三天三夜後,我活了過來。“身上像着了火”。我說,我看見了水,看見了光。好多人說,這娃是發燒說糊話哩。

沒有人相信我的話。是的,誰會相信呢,我也不相信啊。病癒後,我站在老院子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靠着一棵榆樹,看着養豬場後面發呆:北山下面只是養豬場和一小片樹林。眼下這個季節,樹木長得正旺,葉子密不透風。空氣裏,偶爾瀰漫着豬場的腥臊氣息,當然,也有樹木散發出的清香,是槐花香。它們在吃飯的時候就會鑽入鼻孔,讓人生氣。當然,它們不管怎樣被流動的空氣混合在一起,但我還是能夠分辨得出,多少年了,一直這樣。可是,我突然喜歡這個地方,說是喜歡,或許用詞不準,只不過開始喜歡去這裏看看。以前去過多少次?實在記不起來。

高燒退去後,虛弱的身體抵擋不住外面的誘惑。孩子就是孩子,只要能動彈得了,一定不會安分在家。經驗告訴大人,只要病後的孩子好動起來,那應當是大好事,大人們怎麼能不高興呢。養豬場後面的小林子,不大,樹木不多,品種卻多,榆樹、槐樹還有幾棵杏樹和毛桃樹。地上的野草也多,至今叫不上名字。一個人,不見得就玩得不高興。螞蟻排除,搬運東西;一隻瓢蟲爬上草尖,復又掉了下來;野黃菊的戰場上,一隻蜜蜂和一隻黃蜂打架,兩敗俱傷,我不知道該幫誰;一隻蝴蝶的屍體被微風掠起,它的翅膀上有幾處殘缺;隨便撒泡尿,一個小洞裏,鑽出一隻小蟲子,驚慌而逃,看着它那樣子,覺得十分好笑。肯定,在養豬場後的小樹林子裏,我多次看着山崖出神,流淌清水的渠哪裏去了呢?它不是明明從山下襬過麼?沒有水渠,那些雕刻去了哪裏呢?想着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時,手中折下的草莖,無意識中被撕得支離破碎。想不出,再不去想。

一些細節,已經被粗糙的光陰塗抹得模糊不堪。我從養豬場後的小樹林回家,幾乎每次衣服上沾滿了泥土以及青草染下的綠色印痕,我知道沒有哪一位母親會責怪孩子弄得太髒,村子裏的孩子都是和塵土、泥巴一起成長的。一次,我告訴母親,我的左耳內有些疼痛。母親說,可能是小蟲子溜進了耳朵,不要緊,滴幾滴藥水保證殺死蟲子。隨後,脫下我爲數不多的衣衫,進行了徹底地搜索和消滅。幾天後,耳朵內的疼痛絲毫不見減退,半個臉也腫脹了起來,以至於連飯也無法下嚥。我擔心那隻頑固的蟲子,像蠶食樹葉一樣,把我的耳孔當作自己的美味佳餚。哭,我在一邊捂着臉驚恐萬分,號啕大哭。母親也緊張得不知所措。

發高燒時,據說有位姓陳的赤腳醫生一直守在我家,母親用來擦拭我身體的酒精和棉球就是他提供的。但我對他印象不清。孩子們對醫生大致上都沒有好感,主要懼怕他裝在鋁製盒子裏的玻璃針管。他問我是不是耳朵裏不舒服,使勁用指頭或者用柴棍子掏?我聽不懂陳大夫濃重的天津方言,淌着眼淚只顧搖頭。最後,他判斷的確是耳朵裏鑽進了蟲子,也不排除高燒引起的後遺症,我得了中耳炎。我一直對服藥有一種天然的排斥,難以下嚥,卡在喉嚨,呼吸困難,眼淚直掉。唯一的辦法是打針。陳大夫向我說着什麼,母親又把陳大夫的話翻譯給我聽。總之是耐心勸導,還有引誘。爲了不再頭痛,加上陳大夫可以給我糖豆吃,我勉強同意配合打針治療。母親說:“一點不疼的。”陳大夫大約是說:“不疼不疼,只有一點點癢,蚊子叮一下的感覺。”

養豬場後面的小林子,在我眼中就是大自然賜予的樂園。它可以緩解病痛,可以自由地自言自語,可以把任何花草不在大人的干涉下,做成自己喜歡的東西。花草做成的東西,或者根本什麼也不像,只是一個形狀。這形狀充滿歡樂和快意,真正屬於自己。我討厭玻璃針管,討厭青黴素。一週時間裏,中午或者晚上,我被大人捉住,壓倒在土炕上,我就知道陳大夫已經到家。玻璃小瓶子注入液體後,陳大夫將它拿在手中,上下、左右搖晃,白色的粉末很快溶解,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哇哇大哭,使盡力氣掙扎,試圖擺脫大人們的控制,即便是求助於母親,也無濟於事。由此,我對母親也充滿了敵意。深夜,母親在我的腫痛的屁股上,敷上熱毛巾時,才覺得疼痛有時也是幸福的。

我宣告:再不打針,否則就決不回家!我知道不回家的`話,再無處可去。或許有一定的脅迫作用,果然,此後一連幾天陳大夫再沒有出現過。某天下午,有人喊我回家,說是家裏煮了雞蛋給我吃。那可是用來換錢的東西啊,只有在過年時,它們炒成碎片兒,在先人們的牌位前出現。奢侈的美味,深藏陷阱。我跨入家門,馬上就擒。我哭之外,還惡毒咒罵陳大夫。陳大夫的眼鏡片一閃一閃的,他近乎發誓,說:“這次保證不疼”,如果疼痛難忍,可以踢他的腿,抓他的臉。果然不疼,我露出了笑容,陳大夫也高興地笑了起來。據說,這次打了鏈黴素。

一直對這位大夫心有慚愧。他後來返城回家。對我的那個夢,他說是幻像,他說是肯定我在小人書裏面見到過,只是模糊不清而已。可惜,他沒有真正見到村子裏的水渠穿過。當然,刷得光滑的渠邦上被雕上去的大字,他也沒有見到。

水渠修建時,是一九七六年。那一年,發生了許多大事,比如,我們一家從老宅子分了出來,搬到了村路邊上。新院子與老家與養豬場呈三角形,是呈等邊三角形,互相間距離不遠,我不願意很少去養豬場玩耍了。新院子的後面,熱鬧多了。盛夏還是初秋,實在記不清具體時間。某天早晨起來,睡意未消中揉着眼睛去上村西邊的小學,發覺身邊有些異常。東山根下,突然來了一大批人馬。到中午回家時,看見他們插上了紅旗,搭起了帳蓬。幾個月後,東山根削去了幾十米高,齊刷刷的牆面上,用鐵杴刻寫下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個大字,筆劃方正,大小一致。我開始喜歡往工地上跑,看他們打夯,聽他們唱“花兒”。

水利工程專業隊要把水渠修到另一個村莊去,讓這條連接着王灣水庫的大渠,灌溉兩旁幾千畝糧田。隊員是公社所屬的村莊的精壯勞力組成的,相對於機械並不發達的時期,也算是有些專業的味道。幾百人在開挖土方,幾十人推着架子車運送土方,幾十人扯着十幾個石夯,齊溜溜地擺開,“嗨喲”、“哎嗨喲”號子聲中,幾百公斤重的石夯恨恨地砸向地面,地動山搖的感覺大於場面壯觀。薄暮降臨,隊員撤回,那些簡陋的勞動器具歸集在一起,由專人看管着。他就住在木棍搭成的棚子裏,油燈的光斑透出帆布的縫隙,星光下顯得孤獨單薄。斗膽靠近帳蓬,聽見裏面哼着小調,委婉悽切,很是中聽。白天,放學路上,知道帳蓬裏住的是沒有家室的中年人,個子不高,滿臉鐵黑,樣子有些醜陋,但工間休息時,男男女女都喜歡叫他“漫花兒”。甘肅、青海、寧夏獨有的“花兒”,唱的是心病,是相思,腔調時而低沉,時而高昂,時而千迴百轉、柔斷肝腸。沒有樂器伴奏的聲音,彷彿穿過時光的艱辛和不幸,在遐想的美好中,女人們臉上就有了異樣的表情。

和大多數孩子一樣,好奇與興趣差不多都是短暫的。紅旗、人陣,打夯、築土,日復一日,很快,我對水利工程隊失去了興趣。轉眼兩年過去,某年深秋,工程隊迅速撤出村莊,意味着連接王灣水庫的大渠已經竣工。冬天裏,積雪覆蓋了四圍的山坡,而那一條削去皮膚的水渠邦,沒有了草木的呵護,風吹過,很難留住雪花,不管如何逶迤,仍像灰黃色的大繩一樣難看。春天來臨,冬眠的麥禾泛綠。天黑,一直沒有沉寂過的廣播匣子,又在我家的門框上方響了起來。對於它的發聲原理,我絲毫不感興趣,興奮的是,廣播通知說明天春灌。“春灌”一詞,在當時村莊的生活用語中十分陌生,蒼白得有些突然。大人們肯定弄明白了,可沒有誰願意告訴孩子們。當然,從人們的言談信息中,知道這與水有關、與水渠有關時,仍不失爲一件刺激的事情。

想必十里之遙的路途還算漫長,渠水順着新建的大渠進入村莊時,已近中午。這一定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大事件,男女老少,精壯勞力,都站到渠邦上張望,夾道歡迎遠方的貴賓似的。“水來了,水來了!”有人一路奔來,揮着手呼喊,十分激動。看到水了。它與我的夢境實在是差別太大,可我在現實的興奮中已然忘記了它與夢着關聯。渠水不是波濤奔涌的模樣,只有十幾釐米深,慢騰騰地像是蠕動,卷着雜草、木棍,渾濁得如同泥水,一副歷經艱苦跋涉的樣子。十幾分鍾後,水位變高了,經過養豬場後面的水渠,然後進入村西邊的渠道,那裏有幾百糧田。幾位被隊長指定了的男勞力,肩上扛着鐵杴,靜候在那裏,準備把渠水引入土地。

夯實的渠邦是堅固耐用的,大家可能都這麼想。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是大家後來纔想到的。人們跟着水頭前行,沒有發現水速變緩,水位降低。落在後面的人看見了:養豬場後面不遠處的渠中,水開始打旋兒,慢慢地,旋窩越來越大,渠水沒有走到預定的地點,從沒有水泥塊澆砌的地方排泄了。猝不及防的意外,使人們驚慌失措,喊叫,奔跑,取鐵杴,運麥草,堵漏的現場一片混亂。泥水流入村莊,在低窪地帶屯積、漫延,鑽進鼠洞,進入幾戶人家的廚房,甚至沖垮生產隊的圍牆,漫進牲口圈。

許多人都在傳說,渠水從水庫出來,一路上,各個村莊幾乎都出現了渠邦崩潰的事實。第一次春灌以失敗告終,第一次冬灌也遭遇了同樣的結果。

時間逝去,水渠冷落,淡出了人們的生活。那些水泥砌塊,被一些人撬回家,或成了牆磚,或鋪了院子的臺階。沿山開挖並被钁頭刷得齊整的牆面,佈滿了青苔,偶爾伸出幾棵彎彎扭扭的刺槐、榆樹。“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已經找不見蹤跡,泡沫一般消失。多年後,水渠成了一條不錯的小道,我多次沿着它回家,水渠殘留的水泥滴塊、泄漏沖刷崖畔的殘缺等痕跡仍然清晰可辨,讓人對時光生出一些無奈的眷戀,以及對舊生活的莫明懷想。我更樂於腳踏現實的土壤,這條小道,雖然曲折漫長,但卻平坦。

一直喜歡做夢。不是喜歡,是不由自主。十多年後,似乎我註定要離開,誰也沒有挽留我留在老家,一個春暖乍寒的清晨,我踩着露水打溼的小路,去了百里之外的小城。在小城,我不斷失業,不斷尋找新的工作,爲生活盲目拼命多年,轉眼,我老了,除了一無所有外,只要是我居住過的地方,都會有夢作陪——幸好是夢提醒我的家遠在六盤山腳下的山村。幾乎每個夢,都與水有關,或清水緩流,有幾許清涼;或濁水奔涌,伴着鋪天蓋地塌陷。甚至重複小時候做過的夢。這些夢,似乎都是我困頓的生活的一種隱喻。我相信:許多在告訴一些已知的和未知的祕密。

而那個散射着光芒的雕刻,至今沒有出現在生活的夢境中。我沒有期望它能出現,堅硬的生活,肯定已經將舊時的夢磨得了無痕跡。好吧,我將庸俗地走在未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