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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媽一朵梔子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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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媽一朵梔子花散文

我時不時就想起媽,想給媽奉上一朵梔子花,潔白如你的發,芳香似你的襟懷,兒愛你,媽媽!

在城裏,在鄉下,媽住得無論多遠,想看就看,兒可以鄭重地給媽過一個母親節,多麼溫情,多麼暖意。常常想起這樣令人羨慕的畫面:兒手捧一束康乃馨,跪拜在媽的膝下……我好羨慕,也好妒忌,眼淚總在眼圈打轉。我知道,一定不能落下,轉身找我的媽,可不知爲哪個媽去垂落……一個個媽的面孔朝我笑着,一晃而過,不跟我說話,也不給我獻花的機會,悵惘的心空嘮嘮的。

我的眼前還是涌來了假設的畫面,假如媽還活着,無論誰來接受兒奉上的康乃馨都會盈盈一笑,一個媽遞與另一個媽,然後三個媽一起把康乃馨捧在胸前,面對她的兒,做一個鄭重的姿勢,讓兒給她們跪拜。兒有照相機,讓媽齊喊一聲“茄子”,綻出迷人的笑花,攝下這幅跨越時空與地域的合影,珍藏在心底。有時候,這樣的想象並不溫馨,反而添了更多的愁緒與悲情。

生我的媽,我沒有來得及喊一聲“媽”,壓根也記不起她是什麼樣的容貌,我們就陰陽兩隔了。大約她只有二十出頭,是年輕的媽。生我第三日,她帶着苦痛悄悄地離開人世了,這是大我二十幾歲的前奶老姐告訴我的,媽生我大出血,臉色煞白,呼吸微弱……這個故事刻在我的腦海,也對血生出恐懼而回避,小時候,哪怕手指頭破了一塊皮滲出一絲血,都會哭着喊着讓養我的媽撫摸,拭血,包紮,然後,媽就輕輕吹一口氣,爲我療傷,拭去我的眼淚。

我的養父母相繼去世後,老姐找出一張我生母的照片,讓我珍藏。顏色泛黃,影像不清,照片上的光滑面已經凸起,黑白的顏色已經斑駁,唯有加工照片時塗抹的紅脣和頭角泛白的梔子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姐說,你的媽生你的時候還戴着梔子花,她愛花。

老姐給我那張生母的照片太晚了,她是怕傷害了我養母的一片真情,姐,忘記了麼,我七歲那年,就是生母打發我揹着包裹,讓你領着我去看我們的父親,養母不是一個小氣的女人,我也理解,姐的謹慎就是怕再有半點傷害。

養我的媽,我沒有來得及在她離世之前見到她,就緊閉了雙眼,躺在冰冷的太平間的鐵牀上。當我從外地的學校匆匆趕回的時候,我知道錯了,什麼也沒有帶給她,連一根草也沒有帶,那日子一貧如洗,一個錢幣也不能亂花,只能雙膝跪在她的遺體前垂淚再垂淚。爲了我這個兒子能夠堅持求學到畢業那天,整個秋天半個冬天,她都提着一個小钁頭,在她可以走到的山野和荒田裏,跪在地裏復收着那些已經被複收幾遍了的地瓜花生,她要把這些復收的果實轉化爲金錢,餵雞下蛋賣錢,餵豬育肥換錢,然後供我上學。她怎麼經得住秋霜與冬寒的侵襲,只是一個涼壞了肚子的小毛病,就斷送了她四十九歲的美好人生。其實她的人生並不美好,只是我覺得她一定幸福,因爲她有美好的期待,就是等她的兒畢業,讓她好好地光鮮一下,享受昂首挺胸的滋味,她還是帶着夢想走了。我拉住媽冰冷的手,任淚滴恣肆。叔叔告訴我,摘下媽耳朵上的一對耳墜吧,火不能燒化金子。我舉起顫抖的手,無度地索取了媽最後要帶走的遺物,我把耳墜變賣成現金,支撐着我走到畢業那一天。

媽的心底純潔無瑕,從來就不染塵雜,她一生愛花只愛梔子花,那些年,總是把一朵梔子花斜插在髮髻上,直到花兒泛黃,蔫了,還不捨得摘下。寧可把嶄新的梔子花采下送給喜歡花的鄰居,她說咱家再沒有什麼可以感激鄰居的照顧了。

還有一個喜歡我的媽,是岳母。她羸弱乾瘦,弱不禁風。她很喜歡我的這個姑爺,說我人緣好,就是站在門口不幹活,她也喜歡。岳母喜歡我說不出理由,她的話有些膚淺,可是她一貫不喜歡追根究底,我偷偷爲她的喜歡而垂淚。她耗盡了所有的腎氣走了,走的時候,她看着我,沒有拉我的手,也沒有一句話,只有慈眉緩緩閉合,善目無光地收束,那時她也是四十九歲。我明白,她無需叮囑我,怎樣善待她的女兒,放心走就是。

我在散文《桃花祭》裏寫道,最見不得女人哭。也許岳母也知道我受不了哭,就選擇了默默離開。兒子的命很硬,硬得讓他一一地失去媽,幾次自我吶喊“我該死”,但沒有死,我知道三個媽還在陰間護佑着兒的賤命。

我第一次進岳母的家門,她就在頭頂插一朵梔子花,嶄新的,凝脂般地泛白,我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似乎冥冥之中與養母有着某種說不清的緣分。妻後來告訴我,岳母很愛花,最喜歡的是梔子花,她在不大的`院子裏栽植了30多盆梔子花,春末夏初時節,走進院子就沁香襲人。這些花,並不能給岳母家帶來什麼經濟收入,岳母說,窮點也不能一點情調也沒有吧,她在海邊住,常常散步去海灘撿些貝殼、鵝卵石什麼的,放在花盆浮土上,沒有事就端詳着她的傑作,我常常陪病重的她一起賞花。我希望她愛美愛花的情緒可以抵抗襲來的重病,起碼可以轉移她對病情的過於在意,美可以陶冶情懷,可不能愈病,我無奈地想。

我做了她的二女婿的第二年,家裏要重修院落,假期我去幫忙幹活,院子裏的平頂房蓋好以後,瓦工走了,她要我在牆根再砌一條石牆,上面用水泥抹平,鋪上大理石,放上她心愛的梔子花。可第二年她就走了,沒有看見滿院花開,沒有聞到別樣的花香。

媽,在所有的兒女心中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個女人,就是醜,也在兒女心中化爲了一尊女神。那日,大我十幾歲的同鄉慕主任說,我的養母是村子裏數一的美人,沒有“數二”,我的心連續幾日爲之興奮,無論是真話還是假話,都讓我倍加思念我的媽了。

我一生從來沒有喊出“媽媽”兩個字,都是叫一聲“媽”,普通話的“媽”是平聲,太輕,甚至嫌有些造作了,也許受到方言的影響,我喊出的“媽”是四聲調,狠狠的,似鎮山驚天,我反而認爲我喊“媽”最深情最優美。

我的媽,無論哪個媽,或許從來沒有看見過康乃馨,那時也沒有一個“母親節”來承載人們愛母感情的鄭重寄託。今年母親節前一週,遠在省城的女兒寄來二十支康乃馨,我仔細看郵寄地,分明寫着“昆明”,遙隔千萬裏,寄我膠東一隅,除非現代的物流可以壓縮時空,也許是春城的花香無需快遞也可以擊破時空的阻攔,我相信,兒女的一片心意完全可以無限穿越時空。

妻把女兒寄來的康乃馨置於她常坐的沙發一角,我不敢貪香,但日日可睹,與我的書房隔着一層玻璃窗,窗玻璃上原先設計鏤空的五線譜,一角是星星勾在一輪彎月上,構成了這個母親節最美妙的畫面。

細數那康乃馨的花色花種,共四色間插於花瓶之中。嫣紅如日中之時,彷彿滴滴濃意就要垂落,繾綣的花瓣溫軟地相疊相卷,緊靠着花心,薄薄的瓣片捲起了一堆心意,做着無需解說的花之語——但願你常開不敗,魅力持續!嫩粉的朵兒帶着暖暖的春意,不揚不張,宛如豆蔻般女孩兒的面,你連伸手觸摸的想法都不能生出,是不是就給她一個永遠年輕的暗喻?白裏透着紅的朵兒,如那濃抹了胭脂的樣子,瓣兒的邊緣沾染了凝脂,心底卻泛着純白的顏色,一塵難染,莫非在告訴我,那是一個女人的心扉!金黃的珍貴,珍貴得讓人短了底氣,我自知一生吃穿溫飽而已,如何勝任那金黃的堆壘,就是一抹金黃,都讓我感到愧疚,哪來如此黃金滿屋的氣勢啊!哦,有花意就好,她沒有嫌棄一個男人的無能,淡淡相守,一生馨香,這不是二十支康乃馨的花語麼?

生活的本意就是應該知足,但我不能用“知足”兩個字當作說話的理由,讓她無語。身邊流連了好幾個女人的影子了,唯有妻有了這樣的福氣,她幾日來的笑意分明早就送給了這個母親節了。我的媽應該不會妒忌她的兒媳這般奢侈吧?如果媽活着,兒也會給你奉好多好多的花,讓媽在花的海洋裏,心花怒放……

女兒奉上一束康乃馨,爲兒給母親奉上什麼?在那束康乃馨面前,我的心陣陣緊縮,似乎壓抑了我對這個母親節的所有情思,難以面對,難以回想,更難以爲之謳歌一曲。我的媽早就作古四十年,生前,她不敢喜歡康乃馨,也沒有能力與資格來對康乃馨施以嚮往之意。我給媽節日的禮物是什麼?哦,我唯一能夠奉上一朵梔子花了。這是我媽的最愛。

在所有關於梔子花的歌詠裏,我最喜韓翃的句子:“葛花滿把能消酒,梔子同心好贈人。”我甚至猜測我媽也諳熟這首詩,其實她根本不懂得詩,甚至連字也不會讀寫,何況文縐縐的詩!老家的院子甚小,確切地說是“狹”,但在狹長的院落周邊,都是架起的石條,大大小小的梔子花花盆擺在上面,足有四五十盆之多,花盆都是破爛貨,那時街上有吆喝賣花盆的,媽就踮着小腳竄出家門,去跟人討價還價。我媽衣兜裏的本錢太少,就沒有了底氣。她買的幾乎都是殘次品,燒製出的那些花盆歪歪扭扭的,幾分錢一個,甚至因買的多或者與人熟絡了,賣盆的還會贈與一兩個。媽使用的花肥很環保,都是趁着趕集,跑到牲口市那撿拾一些牲畜的蹄子片,回家馬上擺在梔子花下,點上水,媽說,這是最好的花肥。每當暮春和初夏,我家院子的芳香就會溢遍一條街。那時,家道已經很敗落了,差不多是一貧如洗,唯有富足的是滿院盈屋的梔子花香。

我家的梔子花是大梔子,花兒碩大,滿院的梔子花也惹來了媽的“閨蜜”,一輩子不得罪人的媽就在此時才感受到了幸福,儘管入院賞花聞香的女人一口水也喝不到,只聞香,也都心滿意足。

梔子花開,會懷疑是經霜而成秋景,其實是花開燦爛;還懷疑是冬雪“封枝”,絨絨的雪花堆砌成花界,那是繽紛。梔子花的美是可以篡改季節的。尤其是小雨天,溼衣成了情調,齊聚院子裏,觀那梔子花上的珠水,顫顫巍巍嬌欲滴,勝過梅花頭頂雪。每次有閨蜜來之前,或者說在梔子花開的一段日子,媽都是格外早起梳妝,用心施以簡單的粉黛,嘴脣是用拾取了年節過後撕下的紅紙往脣上輕抹幾許,媽在解放以後早就剪了齊耳短髮,她用頭卡將那梔子花別在耳際的發間。媽真的是世界上最唯美的女人,有時候心生妒忌與發笑,但只能忍着。媽看她的閨蜜都是“空頭”而來,便持了剪刀,剪下一朵梔子花親自爲鄰居女人別在髮髻上,臨走,還要多剪幾朵別在對襟衣服的佈扣上,還有幾支塞在閨蜜的手裏。

爹一輩子吃藥維生,那些小小的藥瓶,媽不捨得丟棄,都整齊地擺在窗臺上,注滿了水,每個瓶子裏插上一朵梔子花。梔子花蔫了,敗了,由釉白變得暗黃,由暗黃變成褐色,最後,媽還是捨不得丟棄,都擺放在窗臺上,似乎做着無聲的“花之祭”,冬天,炒花生,媽都放幾朵乾涸的梔子花,炒出的花生有別樣的香氣。媽純粹是一個“花癡”“花奴”了。我想不起媽走時是否也在髮髻上別一朵梔子花,不會的,那是靠近過新年的日子,怎麼可以有梔子花呢。即使在合適的季節裏走掉,媽也不會戴一支梔子花,她的思想裏有的是“梔子同心好贈人”的善良心意,她不會獨享唯美的梔子花香花容,她也沒有心思做那樣的矯情。

在這個母親節,我給我的媽奉上什麼花?就梔子花吧!讓兒給媽在髮髻上插一朵薰香嫋嫋的梔子花。女兒爲她的媽媽寄來了兩支口紅脣膏,我問妻借一支送與你,不要再去撿拾那些過年時候被北風撕碎的紅紙了,儘管當初你想沾染點過年節的喜慶,但我不忍帶來的巨大心理壓力。

儘管每年的年三十半夜,我都要面對你的骨灰飄散地——青山,劃一個圈兒,留一個出口,燒一些紙錢送給你,我知道,那不是你心愛的梔子花,緩釋不了我心中的愧疚。母親節來了,這是個最美好最溫馨的日子,就讓兒從前日在花市買來的那盆梔子上剪幾朵與你吧,儘管那是小葉梔子花,可能不合您的心意。

我不知道我的生母喜歡什麼花,但髮髻上分明插着的是梔子花,也喜歡純潔如雪?兒這樣看。我的岳母也偏愛梔子花,可惜我沒有親爲她戴上一朵,心中曾經有過這樣的一閃念,可不好意思擋住了我的腳步,沒有把那一刻的浪漫與溫暖送給她。遺憾總在心頭,我只能在心中也給她送上我的心花吧,這樣說,有人可能責我很造作,造作總有目的,我沒有,我只是想念我的三個媽媽,問心幾次,沒有索取到什麼,唯有親情與溫暖襲心。莫怪兒不孝,想孝而母已逝,人言,莫等欲養而親不待,生命裏總是會留下許多遺憾,我也明白,那些最輕的懺悔和最硬的決心都顯得十分無力,就如那綿軟的薰風,你不能放飛帶着思念的風箏……

那日,我讀林清玄《不孝的孩子》,被文中的一段反詰追問得心底惶惶的,他寫道:“看到老先生蹣跚上飛機,我想到,難道我們長大成人,還只想到向父母要什麼,沒有想到能給老人傢什麼嗎?”是啊,我向生母要來了一條命,她因我而撒手人寰;我向養母要來了前程,她卻沒有等到相擁成功的一刻而溘然長逝;我向岳母要來了一個妻子,她沒有等到我和妻爲她養老送終而悄然離開。

我“能給老人傢什麼”?獻出任何禮物都晚矣,她們生前都甚愛梔子花,那就奉媽一朵梔子花吧。

媽,兒也學着你的樣子,取一把剪刀,輕輕剪下一朵梔子花,你的影子出現在我的面前,笑盈盈的,害羞了,但你款款低首,將髮髻轉給了兒的一邊,兒爲你輕插一朵芬芳的梔子花……

還有兩個媽,也學了你的樣子,將髮髻送到兒的面前,剪一朵,再剪一朵……

純白勝雪,芳香如醇,唯有如此,才聊慰兒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