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冬愛冷峻的散文
春秋自不必說了，就冬夏而言，我喜歡冬，而無奈於夏。
按說，夏天是最豐沛的季節，單是綠，就那麼釅。春萌的翠綠都進化爲濃綠，連綿的茂盛，連綿的蓊鬱，連綿的蔥蘢。一片片地鋪着綠，一叢叢地臥着綠，一樹樹地搖着綠，一山山地披着綠。綠和綠牽挽着，伸展着，翻卷着，昂揚着，豪邁地張揚着自己的青春，你不用招呼，它會很蓬勃地爬滿你的籬笆；你不用邀請，它會很自由地探視你的書房；你也不用撩撥，它會很多情地牽扯你的衣裾。和着風，應着雨，它們會竊竊地笑，呵呵地笑，嘩嘩地大笑，閒適、坦然又爽朗。夏天的花，只是這個季節婚禮上的伴娘，即便嬌豔如荷花者，無論江南江北，都無法成爲主角，只能作爲綠的點綴和襯托，讓綠分外的釅，釅得人們喜愛到心裏急。
然而，一經了秋，一到了冬，許許多多的綠色都被褫奪了，雖然冬青還在綠着，雖然翠竹還在綠着，雖然松柏還在綠着，但那綠明顯地畏縮了，有些暗淡，像冬天的姑娘、冬天的小夥子裹緊棉衣的狀態。大地，恢復了它荒涼的樣子，或者說，它再次原始了一下。
這是許多人不願看到的、也是許多人爲之悲嘆的情形。但我卻喜歡，喜歡他的冷峻。
西風緊，菊花黃，嚴霜至，心淒涼。這是對冬的另一番感受。對於喜歡張揚、喜歡熱鬧、喜歡自我表現、喜歡喧囂排場的人來說，自然不喜歡百花凋零、萬物蕭瑟的季節，因爲這個季節對於他們，一如喜慶之時聽到洞簫，讓人的熱血在幽悄低沉中冰冷。
是啊，要說也是，這寒冷的季節有什麼好的呢？
偶爾有一夜，風就變了。他從瓦楞上、屋檐下飛過，聲音不再颯爽，含了怨婦的味道，有孤苦伶仃的嗚咽，有痛斷肝腸的憂愁，有深入骨髓的怨恨，有千刀萬剮的乖戾，這一切糾結着，發泄着，發泄着，糾結着，幽咽，哀切，撒潑，獅吼，見到什麼都要哭訴，遇到萬物都要發怒，碰到一切都想撕掠。於是，絕大部分的花草樹木凋零了，殘敗了，剩下根，剩下莖，剩下幹，剩下枝，在泥土裏藏着，在天地間支楞着。
伴隨而來的是冷雨，敲窗的聲音，擊瓦的聲音，都不再清脆悅耳，有了淚灑長生殿的味道，丁丁零零的，悉悉索索的，滴漏一般的幽暗，抽泣一般的委屈，有時像零落心河的怨婦的淚，有時又像霧化了的嫠婦的愁，在田野上、村莊裏、山谷中、天地間牽牽扯扯地下，纏綿悱惻地飄，浸透了土地，漂白了萬物，感染了行人，撩動了思婦。一時間，天地人心都在抑鬱着。
再淒涼些便是霜，再冷酷些便是雪！
所有的春花不見了，所有的夏葉不見了，所有的秋果也不見了，充塞天地的是繁華落盡後的冷峻，而我喜歡的，正是冬天這個勁兒！
到野外走走，你會覺得，天地間，除了村莊，便是無邊無際的空曠，空曠到連自己都覺得虛無，更不要說腳下的小草了。去看看小草，已不見它的翠綠，觸目是沉着的枯黃。它不再是嬌柔的幼兒，不會再像在豔陽薰風裏那樣廝鬧，縱橫恣肆地由着性子鋪展自己。在經受長長的悽風冷雨之後，它安靜下來，安靜得像個胎兒，或者說，它再次迴歸到胎兒的狀態，不論在古道阡陌，還是在山坡河岸，它都退縮回大地的子宮，一求脫胎換骨，一求涅槃新生。
此時，你會覺得，天地已成爲巨大的宮殿，渺小到近乎虛無的我們在其中重新審視自己，反省自己放誕和誇張的過去，覺得可笑，覺得乖謬，覺得有違天和。於是感到羞愧，便起了新生的念頭，便要毀了臭皮囊，把自己的那顆心放回子宮中，以便重塑人生，再造新奇骨骼。
因此，你感到冷，但這不是陰冷的“冷”，不是冷酷的“冷”，而是冷卻的“冷”，更是冷靜的“冷”。體內的冷只會讓人瑟縮，心靈的冷纔會讓人內斂。正如樹，已不見它的蓊鬱，只剩下冷寂的枯瘦，雖然它還會隨風搖曳，但絕不會再在風中喧譁。冷風淒雨過後，它沉靜下來，沉靜得像一位知天命的中年漢子，知道自己不能疏狂了，不能再放縱了，於是它冷靜下來，精細下來，這一圈的年輪便細密而精緻了。
此時，你就覺得，那無邊無際的冷真的很好。在天寒地凍時，在冰天雪地裏，只要你正視它，心就會冷靜、寧泰、安詳，此時，你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明淨，你的視野前所未有的清亮，你不僅可以身居陋室而透視宇宙，而且能夠駐足原野而反觀內心；不僅可以把天地萬物統統看個通通透透，而且可以把人間生死全部看個明明白白。那時，你真的可以憑虛御風，羽化登仙。
因此，你的`心會無比安泰。人往往覺得自己就是盤古，有一種開天闢地的力量需要釋放，常常認爲自己心跳的迴響變成了春雷，噴嚏會聚集起颶風的能量，呼吸會引發太平洋海嘯，更狂妄的是，一旦舉手投足，就會撥動日月星辰。然而，在冷峻的冬天，你會看破自己的狂妄，自己的嬌縱，認識到造化之功是任何人都無法扭轉的。我們可以蓋起茅廬，但我們無法阻擋朔風東肆；我們可以升起爐火，但我們無法保持四季如春；我們可以化冰爲水，但我們無法阻止冰封黃河……冬天，大自然的這種力量更加偉大，它將一切該褫奪的都褫奪了，它將一切該扭轉的都扭轉了，它將一切該結束的都結束了，四季從頭來過。相比之下，人何其渺小，如果不行動，連讓一片枯葉飄動都不可能。於是，你便收斂起自己的心，讓狂傲、自私、佔有慾等等一切野心都化作塵滓，澄入水底，讓自己的心如冬天的水一樣澄澈，純淨到藍盈盈的清亮，清亮到綠瑩瑩的鮮活，讓藍天都願意靜息在它的世界裏。
因此，我喜歡冬天，我喜歡冷峻，在無邊的冬天，在無涯的冷峻中，人可以安靜地反省，可以冷靜地觀照現實，可以精細地打算未來，可以從容地回望已經過去的春夏秋，也可以積極地準備又一輪春夏秋，可以讓人生更加純淨，讓春天的花開得更加嬌豔，讓夏天的綠溢得更加蔥翠，讓秋天的果結得更加豐碩，讓人生在冷峻的思索之後，更加嬌豔，更加蔥翠，更加豐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