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今生今世》散文

張愛玲在其《小團圓》的末尾處，假借九莉之言道出“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賞了，是從他鄉下寫來的長信中開始覺察的一種怪腔，她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笑。”初初知遇時，她（九莉，或者愛玲）對他（邵之雍，或者胡蘭成）之景仰與崇拜，終於被他不懂掌控的自爲所耗盡。讀罷了這些，心下便不由得秉持着尋覓與索見那“亦是好的”的可笑之處，從而購來並翻閱了一版再版的《今生今世》。

“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

《今生今世》一開篇，便窺見此一被今人濫引濫用至極的句子，原出自此處。之後，一路讀下去，饒是上心，卻似乎並未尋得，也並未感知出些許世人口液裏津津謬讚下那胡之文字的沖淡與溫潤，倒見有其難得的細微與平實處。讀的多了，似覺其行文很拗口，磕磕巴巴，便便扭扭，不甚通直流暢，仿若小兒學語，本口齒不利，偏還又故作俏皮與嬌嗔。許是自身學識與閱歷侷限着，不能懂得其實在好處的緣故吧。不過後來，倒經由這樣的筆調，在開篇《韶華勝極》之說桃話桑裏，閱盡了民國年間，那小城小村裏素樸人世的般般件件，可謂樁樁有喜景景怡心，很溫暖，貼近人之常情。而相較少時童眼童眸里人世的種種簡寧的美與好，胡蘭成在《有鳳來儀》裏，亦描繪了人之初情裏，花燭夫妻七年婚姻生活裏的恩愛與思慕，有感念，有愧覺，其情其義，可謂亦真亦摯，懇切的不得了。然，隨其結髮之妻玉鳳的魂散屍寒闔棺定蓋後，胡蘭成自稱肝腸寸斷血淚流盡，至此二十年後，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就再無落過一滴淚。他說，“此心已回到瞭如天地不仁。”好可怕的一句話！！字字如針，似乎隱隱爲其之後的薄倖寡情、及遊戲人生的一世，暗暗埋下了伏筆與自辯。從而，就此後的衆多章節裏，大可窺見胡蘭成是用怎樣漫不經心如數家珍的油腔調，羅列着他與他的衆妻子們，與包括一代才女張愛玲在內的霧數不清的女人間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與離離合合，也終令我於這些女人的來來去去裏，找到並懂得了那句“亦是好的”的真味所在。

因不甚懂得，所以暫拋開所謂的附逆不附逆之政治論調，先來觀觀胡蘭成其人，其貌，其言，與其行。

“瘦削的面頰，眼窩裏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脣，邊上有棱，抽菸的時候，輕輕圓起嘴，再慢慢把煙吐出去，樣子很勾人。”這是《小團圓》裏張愛玲對邵之雍的白描，言語裏不乏流露着無限欣賞與喜歡，一代赫赫才女，對“他”盡然如此般的欣賞，那就更怨不得有其他俗塵中女子，對“他”愛也愛不過來，且爭相送抱接踵投懷了。實際打開《今生今世》一書，封底上有張胡蘭成的黑白小照，細細看去，高額，疏發，黑框鏡片下眯着一雙神似女子的杏眼，秀鼻，月脣，顴骨微微揪起一絲笑，淡而故作，昧而圓滑。縱再是費力，似乎亦看不出什麼招蜂引蝶的勾人之處。整體看去，倒怯怯懦懦的，一副纖弱小文人沾沾而喜的模樣。或許是我薄讀了他？也許吧。說不太清楚，人之德行與才情到底孰輕孰重，本該是一目瞭然，卻尚且有一人，一眼，一天下之分歧，況容貌乎？

玉鳳，全慧文，應英娣，張愛玲，周訓德，範秀美，一枝，佘愛珍。這些都是胡蘭成《今生今世》裏可知、可數、可圈、可點的女人們。在他來說，“世間的女子皆是好”。那語調，倒神似《紅樓夢》之賈寶玉。而且縱觀《今生今世》，胡蘭成每每總以賈寶玉對待諸女子之心而自觀，自照，自視，自釋。然若細心裏瞧去，他對待衆女子之心行，卻分毫不及寶玉之九牛一鬃。《紅樓夢》之賈寶玉淫而不亂，待女性是極尊重的，他對大觀園裏的女孩子，有着一種悲憫之“知”，寬讓之“仁”，是寧可爲之痛，爲之死，爲之斷其頭，灑其血，焚其骨的，卻並不見時時念念着想俱爲己有，也沒有費盡心機苟且牀第的慾望與行爲。胡蘭成即使有意效仿，卻亦是東施效顰般學歪了嘴，俗到了家。他與玉鳳自謂是生離死別，可玉鳳屍骨未乾，他就另娶全慧文。他與張愛玲自謂是金童玉女知心知肺，可不足三五月的光陰，他就難耐寂寞另覓新歡。他與小周自謂是善男信女刻骨相思，可一朝逢難，他且不得自顧紛飛。他在逃難的路上，亦不忘與昔日同窗家之姨奶奶範秀美鴛鴦戲水，此一，不知他是怯懦之心的情感之需，還是強健之身的慾望之需，或者兩者皆有，或者兩者皆無，亦或是第三種之“利用”之嫌多些？無可求證。而與日本女子一枝，與幫頭遺婦佘愛珍，會不會又是異域淪落裏的安慰，靠腳，更或攀附呢？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男歡女悅”，這個詞總在胡蘭成的'陳述中出現。在他來說，或許心裏認定的那位妻子早已亡故了，剩下的其他女子，與他不過是愛海情濤裏你有情我有意，且互愉互悅的對象罷了，因而無所謂道德不道德，責任不責任的，因而是來者皆不擇皆不拒的，而不來者，且自用手段去追覓索懷。胡蘭成是個聰明圓滑之人，“自古江山如美人，雖然敬重聖賢，卻是愛悅蕩子。”他如是說。他認爲凡女子者，皆是愛慕“蕩子”的，遂自詡爲如是“蕩子”，並以如是“蕩子”之身份，現實而自私的活着。他極懂得取悅女子，且極懂與女子周旋，但他似乎又聰明的有些自狂。他的所謂“亦是好的”，是自覺玉鳳有他這樣讀書識字的丈夫，即使命亡，亦該是稱心知足的；自覺小周護士有他這樣的大才子大主編看上，即使身陷圇圄，亦該是受寵若驚的；自覺人妾範秀美能有他這樣身份的丈夫，即使舟車轉頓，亦該是歡喜而體面的；亦自覺所作所爲終是無愧於愛玲的，因其心永遠是愛玲的，然其身其體，卻可以令天下所遇女子“雨露均沾”。嗚呼！“博愛”到此等地步，真真污了“博愛”這兩個字，亦污了他口口唸念裏的那句“君子之交，生死不貳。”的話！

“你像一隻小鹿在溪裏飲水。”這句話，也是胡蘭成的陳述。他說有次與張愛玲閒聊，問及怎麼形容二人在一起恩愛戲耍的情形，張愛玲不過如是一說，卻無意間總結了胡蘭成對感情之事的秉性。胡蘭成就似那隻小鹿，那“吃水”之處，雖並非是他的終究停留之地，可他懂得享受當下的粘灼之愛，他一邊吃着水，一邊觀望着旁的誘惑與危險，伺機而行，隨時準備另覓新歡，或者逢難逃離。他是寧可負國，負家，負盡天下女人，也切切不肯辜負自己的。唉，人之路途上，若所選方向有誤，任你怎麼走都是錯的。感情的事，何嘗不是如此，你最終選擇愛上怎樣的人，就得準備承受怎樣的結局。張愛玲在預知前提下選定了胡蘭成，必是自甘自願嫁之隨之的，她能一朝裏取代應英娣，也就能被別人在另一時裏所取代。終了，只能痛而不言，自咽其果。

《今生今世》看到半路，不知爲何，忽而想起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大家頂着‘愛’這個詞，其實幹盡人間醜事。”也有人這樣說過，“如果要做不到不傷害他人，前提是不要對他人抱有期待，同時也不讓他人抱有對你的期待。”多好的話，多真的話，多善的話。想想也是，感情之美，美就美在掌控上，若無掌控，必泛，必濫，必醜態百出。

我有一個朋友，私下裏與我攀談時說起讀書的事，說他自己不太喜讀周作人的文字，一讀就覺心裏膈應。還說，“胡蘭成的文字我幾乎就不想讀，一個漢奸的文字再好能有怎樣的好？”這話之所以記得死，是因爲自己也極贊此態度。對於周作人的文字，我倒是還能讀讀的。一來，因爲其文確實沖淡，有內涵，二來，對於他後來出任僞職一事，自覺多是出於家累，是人之常情，可諒不可諒的先不說，倒略可給予些許的理解。而對之所以選讀胡蘭成的文字，這實在是基於想多瞭解張愛玲的緣故。遂個人主觀覺得，若是懷着愛屋及烏之心，《今生今世》此書，翻翻可以。反之，不看也罷。正如胡蘭成自己在書中寫道的：“真的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而若他的人不及他的文章，那文章雖看似很好，其實並不曾直見性命，何嘗是真的格物致知。”這話說的，真是漂亮!

胡蘭成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說，自己寫《今生今世》是要做一個全面的反省，他的朋友盡然附和說“不知者讀之，只是羨慕你老婆多”。此一“羨慕”說的真是噁心至極。然胡蘭成聽了這話到是挺高興的，並且還大言不慚，說世間之人，定有讀《今生今世》不生厭倦者，那與他而言，就是“知之者”。果然，於《今生今世》尾頁上，有署名小北的“知之者”寫的一篇跋，他說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是當代版的《紅樓夢》，說此書“寫人，鞭辟入裏入木三分；描物，浩然有色氣象萬千。一路觀照着民國以來的中國，是在與《詩經》遙相呼應，與《紅樓夢》一脈相承。”此話說的實在有些太大了。我想這個叫“小北”的人，一定是年輕人，他身齡定幼稚，沒有經過流血的抗戰年代，心齡定也幼稚，遂難體會到戰亂帶給人的刻骨悲痛。不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不過，其篇名起的倒甚好，叫“英雄無賴有真姿”。想來《今生今世》經世人萬手萬卷翻過後，到底讀出的是英雄真姿，亦或是無賴真姿，各人心中自有一杆良心是非之稱，稱稱，便可得知了。

讀罷欲掩卷，忽在封底頁上，又觀見一行小字，曰：“《今生今世》是胡蘭成散文體自傳，敘述其傳奇一生。作者身處民國亂世，人生遭遇跌宕起伏，對世景世情，感觸深入，獨到。雖是顛沛流離，卻以翻轉生命的姿態，歡喜的筆調總結反省一生。在其筆下，一路展開的，盡是悠悠人世的美麗風景。”這樣的推薦語，讀來像看電視廣告。想來這諸多“美麗風景”，定是所謂一些個“知之者”所能感應得到的，而於我這魯笨至極者來閱，除開篇所例般般塵事裏的小好與小美，及胡之口筆裏與妻玉鳳的生死炙情外，似乎倒並沒有讀出多少美景來，而看到更多的，卻是人性裏的軟弱與醜惡，是永喂不飽的貪婪，是不知感恩的冷酷，是拋德棄責的不仁，是委屈求生的墮懦……

當真正合上書頁後，自已卻又陷入久久的沉思中。又覺着，其實沒有必要去妄斷或譴責斯人斯情的斑斑與種種，亦沒必要去究責於那個三妻四妾習以爲常的亂世。即或在現世裏，恍如，或更甚於胡蘭成這樣的人，怕是有千千萬萬億億之多的，且來自問，你是嗎？你一定不是嗎？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