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的散文

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的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05W 次

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的散文

如果不是在那條冷清的舊街看到那個穿軍綠色舊外套戴着草帽的男人,我想我不會在此刻想起他。有人說背井離鄉就必須得出人頭地。而我,只做到了背井離鄉。舊街裏那個拉着手拖車的男人,其實並不年輕了,他的兩鬢已經有了白髮,他的膚色是與這個城市不符的暗黃,不是說不健康,只是稍黑了些。也許是我看他的時間長了些,他的目光從車上的貨物轉移到我臉上,帶着疑惑,但很快的,他又投身到他的貨物上了,他從車側拿出白色的繩子細細的繞着那些貨物捆綁,那樣用力,連車身都帶動着微微晃動,他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認真且滿足。

這樣滿足的表情總是會讓我想起好久不見的他,這讓我很不喜歡。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喜歡那種心酸的感覺,道不明說不清,卻也繞不出去。

可是我卻總想着跟別人說說他的那些事,即使平凡。

我想先說說他的愛情,可是後來想想,還是作罷,畢竟這個詞太過肉麻。他的婚姻並不浪漫,因爲不是互相鍾情的那種,在那個年代,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自由戀愛的。那個時候,他27歲,不算白,一臉的老實像,而她,很矮小,還瘦。這大概就是他們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在他之前,他還見過幾個親戚介紹的姑娘,但是後來都沒有成功。他太窮了,家裏兄弟多,他又不怎麼受待見。於是久而久之,婚事就被耽擱了下來,直到他遇見她。她選擇跟他過,也不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只是甘願將就。

那個年代所有人住的都是瓦房,住的都不太好,槽糕到不能再槽糕,但他家卻特別槽糕,尤其他在那個家裏還沒有什麼地位,屬於那種爸爸不疼媽媽不愛的那種。她的母親起初猶豫,擔心她嫁過去會過都不好,只是後來看他實誠,加上媒人時不時上門的稍好話,於是便答應了這個婚事。男人確實是實誠,卻也是木訥非常,動手能力比別人慢上一拍,沒有賺生活的手藝,所以就算是家中最聽話的一個孩子,父母也是不喜的。

但男人也不是沒有過理想,沒有過志氣,他的眼光那樣長遠,他曾經差一點就當上了教師。他是高中畢業的,在那個年代也算的上是知識分子了,而且他成績還不錯,隊裏有意識讓他去教書,他爲此興奮了很久。但後來他的希望落了空,那個教師的位置最後被隊裏有關係的人代替。

於是家人勸慰他踏踏實實在家裏做農活就好了,做農活也能養家。沒有人替他堅持,他又不能去隊裏鬧,於是他也開始越來越放棄。他把自己屋裏放着書本的櫃子關了起來,當做了放電視機的桌子,此後再也沒有打開過。那是他用來發泄命運不公的方式,他一直是痛恨命運的,只是他從不跟人說。他大多數時候像個蝸牛,揹着家裏的殼,一步一步向前爬着,累了困了,想哭的時候,就良久的沉默。

他的前半生跟傳奇完全掛不上邊,可他卻受了那麼多不公平的對待。很多人都說是他放棄的太早,失敗都是他最後的不堅持。卻沒有人知道,生活已經壓垮了他的半邊肩膀。

他總是給我說他的事情,關於那個教師夢,在我成年之前。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沒有最初的那些消愁,至少他給我說的時候,臉上是帶着笑的,語氣是輕鬆的,言詞是幽默的。他說,隊裏都是些頑固派,也不知是什麼思想,什麼眼光,居然爲了一己之私就放棄了我這等人才。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總是會頓一頓,看我們一眼才繼續,你們說,可不可惜,像你們爸爸這樣的人才居然還有人不懂珍惜。

年少的我們每當聽到這裏總是會跟着點點頭,用很崇拜的眼光看着他那張洋洋得意的臉。每當這時候,母親總是會用充滿鄙視的語氣插刀:放棄你這樣的人是對的,吃飯慢,走路慢,做什麼都慢,學校用了你,你教書也總是遲到吧。這個時候,他總是大度的笑笑,然後朝我們做幽默的表情,看見沒有,想你們媽媽這樣的,就是沒有什麼見識的了,你們可不要學她啊。我們繼續認真的點點頭,不理會母親,還要聽他講故事。

年輕的他大概是這樣的一個人,有理想,有抱負,卻因爲生活,不敢再有衝動的念頭,所以他的前生過得清苦。他有三個孩子,三個都是女兒,我是最小的一個。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名字就已經取好了,特別中性,他們以爲第三個孩子會是個男孩。他渴望有個男孩,我還在她肚子裏的時候,他就希望我是能讓他爭氣的產物,但我的降世將他的夢打碎了,儘管他們爲了保全我已經用盡了全力。

我本不該出生的,那時候計劃生育太嚴了,家裏已經有了兩個小孩,所以不能再生。於是爲了躲避計生辦的人,爲了肚子裏的.孩子不被打掉,母親的日子是過得很忐忑的。

有一次,突然有計生辦的人來家裏查,懷着八個月大肚子的母親慌忙跑去親戚家,由於沒有地方好藏,只好躲牀底下,但後來還是被發現了,還被罰了錢。於是,也理所當然的,他的生活更不好過,因爲他母親越發給臉色他們看。

十個月後,那個被千方百計保護着的孩子出世了,那個孩子一點都不漂亮,瘦得可憐。那個可憐孩子就是我,我的出生讓那個本來就不容易的家庭更加不容易,不是男孩,所以爺爺奶奶理所當然的不疼不愛。無奈,在沒有人照料的情況下,他和他的妻子在出田的時候都只能揹着我。

在三個孩子裏,他是最疼我的,也許是因爲我的容貌像他,也許是因爲我小的時候瘦得實在是太可憐,只有那麼一丁點,總之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我都是他最疼的。

小的時候我也很喜歡他,總是跟着他睡,他去哪我去哪,他唱什麼我唱什麼,他做什麼我做什麼,我就像是他的影子。但我也有不喜歡他的時候,比如,我走路不小心跌倒的時候,他會跑過來抱起我,然後用短短的鬍鬚扎我臉。每到這時候,我總是要哭的,然後他便會開始手忙腳亂地哄我,給我很多糖。那時候他什麼都沒有,卻有很多糖,五顏六色的,麥芽糖,泡泡糖,這些都是他的財產,他收人破爛的時候,沒有零錢可找,便是用這個代替。

小時候,我也是他炫耀的對象。很多時候,他拉着我逢人便說,你看我閨女,這麼小就知道親近我,長大了肯定不得了哩。那時候每個人都知道他很疼我,以至於在我長大了些的時候,她們都跟我說要我長大後好好孝順他。夏天的夜晚,每家每戶吃完飯都會在院子裏聊家常,我坐在旁邊剝他給我的泡泡糖,旁邊的人家時常逗我,伢子,你長大之後要怎麼孝敬你爸爸啊。那時候我瞪着眼睛皺着眉思考,良久之後我說,以後我要帶他去北京哩,要去長城,要坐飛機。然後院子裏便是笑聲一片,星光點點的夜裏,他的眉目彎彎。

去北京,去長城,坐飛機,是這個男人一直的夢想,他曾經給我說過的,我都記得。

後來在我上小學時,他和他的妻子順利地把全家人從舊樓裏搬到了神話般的鎮上,他也因此更加貧窮,還欠了不少債務。但我依然是他的心頭肉,他也依然比家裏任何一個人都要寶貝我。

那時候,是我正式過的第一個端午節,除了鮮少見的紅雞蛋和用綠色葉子裹的小糉子,我還得到了第一套他給的新衣服,軍綠色的。當時我特別欣喜,想着可以去跟小夥伴們炫耀了,結果去了學校卻被同學嘲笑,這是男生穿的,她們這樣說。那天我跑回家裏,對他發了很大脾氣,說了過分的話,把所有自以爲的委屈都灑在他身上。於是,自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給我買過任何衣服。那時候我不曾知道,那套被我壓在箱底的衣服,整整用了他一天所掙的錢。我想,我那時的不懂事是徹底的把他傷透了。是的,他不再對我那樣好了。

後來的某一日,本是晴朗的天氣到了下午4點卻狂風暴雨,我和夥伴們都被困在校門口。那時候校門口放滿了自行車跟摩托車,大人在撐着傘張望,一臉的着急。我站在角落裏,腦袋左右搖擺的像個撥浪鼓,脖子都酸了,也沒有看見他和她,而身邊的同學卻一個個被接走。

你爸爸還沒有來?最後一個被接走的同學回過頭來問我。

他遲點就會過來了。我說。

那時候我等了很久,等到雨都停了,也沒有等到他跟母親,他們都沒有來接我。

那時候我以爲他們不來接我,只是因爲我的不聽話,所以他們不想理我了,卻不知道那日發生了件極殘酷的事情。他的車子被人偷了。那是他剛買了一個月的新單車,用了他積攢了一個月的錢去買的,他本來想用接下來的大半個月將車錢賺回來,卻不想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在車子不見的那幾天裏,極爲消沉,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在那幾十個小時裏,他一下子就蒼老了很多。他不是受不起打擊,而是被打擊的太多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真正的窮,那是一種真正是數着米粒過日子的窮,那是一種吃一次肉就只能吃好幾天青菜的窮,那是一種只是多賺了一塊錢都很欣喜的窮。

苦日子不會自己結束,再消極他也不會同情你,他用老單車挨家挨戶的收集破爛的時候,面容顯然憔悴了許多,但他的腰依然挺得很直。

他不再年輕了,在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是上初三了。那時候的他,依然喜歡乾淨,沒事情的時候依然喜歡把院子前前後後打掃個乾淨。他特別喜歡院子前的那顆蔭香樹,那是剛搬家時我們一起種下的。

那顆蔭香樹幾乎陪伴了我8年,初中作文裏,它霸佔了我兩頁的紙,我還拿它得過獎。他喜歡它是有原因的,因爲我每次寫作文寫它的時候,總是會關聯到他,哪怕只是隻言片語,他也是開心地。比如我那篇得了獎的作文,便是被他拿出來閱讀給母親聽,明明那裏寫的只是我自以爲的矯情:這顆樹,它不會言語,即使我殘忍的弄斷它的枝葉,即使我在它身上刻字,我想它應該是會痛的,只是它說不出口。就像我的父親,我的無理取鬧有時候會給他帶來無數煩惱,但他從不會打罵我,他沉默的目光很悠長,但裏面藏着的都是我最乖巧的樣子。

可是他很開心,真的,他甚至引以爲傲,他以爲我是會有出息的。我也以爲我會有出息,可是年少時光,總是會發生點什麼離經叛道的事情,青春嘛,就是狂妄和肆無忌憚的產物,儘管我不逃課不早戀不上網不打架。

在上初三的時候,我學習越來越差,初一年級的前十名到初二的八十多名,再到初三的一百多名,我其實並不驕傲,我甚至是很虛心的,可這些都阻止不了我的成績往深淵裏下滑,以至於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開始迷上了小說,也迷上了寫小說,跟班上另外一個喜歡寫小說的同學互相交換着看,還天天樂不可支,越發墮落。整天地無心向學,整日地向外看着外面的世界,成天的幻想着自由,這種現象在初三的最後時期裏,越發嚴重,直到後來的考試卷子,我再也沒有勇氣拿到他面前給他簽字。

後來,他吃飯時間越來越慢,總是家裏最後一個,大多時候我們都在笑話他,他也只是附和着笑笑,直到有一天,姐姐跟我說,爸爸老了,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他的牙齒都有些壞了。粗心如我,我從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在姐姐說過之後,我才注意到他的額頭都有些皺紋了,我無法形容我那時的震撼,我一直以爲他是不會老的,卻忘了時光的殘酷。在那以後,我希望我自己是有出息的,是可以讓他欣慰的,是能讓他在其他叔伯面前挺胸炫耀的驕傲。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是真的努力了,但是卻只考上了一所最不好的高中,在成績出來以後,在不理想的現實面前,他託關係給我找了間僅次重點高中的第二高中讓我去念,他希望我好,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但我最後還是讓他失望了,我說,我現在成績就這樣了,在很多課程上落了別人一大截,我跟不上別人的腳步,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學。他說,你就不能再努力一點麼,我這麼做不是爲我,是爲你的將來考慮,文憑是很重要的。當時的我,其實並不知道所謂的文憑是什麼,不知道生活的艱難,於是我跟他說,我去讀技校吧。

他沉默着一言不發,他顯得無比悲傷。他像是思考了很久,在他思考的時間裏一點都不暴躁,他很安靜。我突然害怕他,他是那樣的哀傷,我準備了很久的富麗堂皇的說辭再也說不出口。母親說那天他一整晚都沒有睡,整晚地翻來覆去。我想,我始終是讓他失望了。

第二天一早,他把我叫到他面前,他答應我可以不去讀高中,但他同樣給我安排了一條路:職高。我歡喜的答應。但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你以爲你堅持的是對的,直衝衝向前跑去,頭破血流才發現,他纔是對的。我的性子是很像他的,過於安於現狀,不喜歡去闖,不喜歡挫折,於是這也導致我後來的不如意。

在技校的學習裏,由第一年的學習上游變成了後幾年的下游,後來的那幾年裏,我的墮落越發地不可收拾,我喜歡上了玩手機,喜歡上了上網,整天混混沌沌,導致後來專業課的不及格,還參與了補考,戰戰兢兢的畢了業。

畢業之後,找了份簡單的工作,卻不經意的見識到了所謂的職場的黑暗與人心的淺薄,也許嫌麻煩的性子在作祟,乾乾淨淨地辭了職。他一向對於我的先斬後奏不會多言,實際上,這些年,他越發的沉默,也越發的孤寂,他的身邊再也沒有那三個曾一臉虔誠的看着他的孩子。那三個慢慢長大,卻又快速離開他世界的孩子,也越發的不需要他的意見。

很多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年初中的週末,高中的姐姐好不容易回家,卻因爲那天他和母親的爭吵,而出言訓斥他,甚至喊了他的名字。他當時氣瘋了,甚至忘了應該說些什麼來反駁這個大逆不道的女兒。每次他和母親爭吵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會站在他那一邊,因爲每次的爭吵,他都把錯怪在他的妻子身上,因此來挽救他的尊嚴和麪子。那天,氣憤到極致的他,沒有給我和姐姐任何的生活費用。當天傍晚,我扛着一書包的大米回到了宿舍,趴在陽臺上想這個星期要不要找朋友借點錢,結果擡頭卻看到學校門口他走來的身影。

他站在宿舍大門的門口,喊我下來,給了我一大袋的橘子,還給了我十塊錢,離開的時候匆匆忙忙。他的背影始終是讓我想起來就心酸的淚點。他總共到過我學校三次,一次是初中,一次是他送我去技校,一次是他送我去廣州讀書的時候。去縣城技校那次,他來得很是匆匆,幾乎是幫我找到宿舍,打點好一切,把行李幫我放好,就要趕着回家,他走的時候,我趴在陽臺裏看他,他的後背被汗溼了一大半,而我卻着迷於新學校的新奇,在他爲我忙上忙下的過程中,居然沒有爲他倒上一杯水。

後來因爲學校搬遷去了廣州,他堅持要送我去,但因爲班車車次的原因,他只是送我到學校把行李放好,還沒有來得及休息就得去趕班車,甚至沒有來得及在我的新學校看上一眼,沒有在這個美麗的大廣州好好地轉上一圈。要知道,那個2010年來廣州一次,對於很多住在鄉下的人來說有多麼奢侈。而初到廣州這個美麗大城市心情欣喜的我,還是忽略了,對於這個城市他也是新人,對這個城市也是一無所知,不知道公交車不找零錢,也不知道要從對面的隧道走過才能到車站。

一直以來,我們對他的關心都太少太少了,卻還時不時的總在怪他給的關懷太多,太囉嗦。他的堅持,他的錯與對,從始至終,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支撐。他把自己的盔甲給了我們,自己一個人遍體鱗傷。而我們,從始至終,很少懂他。

回首,光陰老了很多,轉動的年輪,碾壓了所有的遺憾,卻又沉澱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