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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也悠悠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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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春日的清晨,睡意正濃。突然覺得身下的牀板左右錯動,像躺在舢舨上一樣,但是風浪不大,晃晃悠悠而已。我知道我又在經歷着一次地震,索性連眼也不睜,睡我的“回籠覺”。妻子好像說夢話一樣:“嗯,地震了。”我說:“嗯,超不過4.8級。”說着妻子的鼾聲就發出來了。

震也悠悠散文

處在大地震後的唐山,你如果把這種地震當一回事,像莊子說的“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豈非自討苦吃,何況人們又生活在狂飈突進的時代,腦子裏充斥着浮燥。其實,剛搬進震後新居中,很有些人惶惶不可終日,一遇餘震,破窗跳樓者有之,奪門而逃者有之,“伏以待定”者有之。時間久了,人們發現它也不過爾爾,於是就安之若素起來。驚弓之鳥變成呆鳥,這呆鳥也就有了大智若愚的靈性。你想,一個老熟人,或者乾脆說是你的父母,你的子女走進來,你必得起立如儀不成?父母進來,你立即畢恭畢敬起來,子女進來,你馬上正襟危坐起來,總透着一股做作。我之於地震就是這個態度:清風徐來,波瀾不驚,如此而已。

地震首先摧毀房屋,房屋就接着奪去人的生命、肢體以至心魄,因此,作爲唐山人,一個大地震的倖存者,我對房屋有着獨特的認知和感受。比如,每到一地,我愛看房屋,並下意識地與人的生命連在一起。站在故宮太和殿前,我首先產生一種宏大、墩實的感覺,進而就是揣測它的抗震能力。看到名山古剎特別是那些懸空的殿閣,則總有一種美則美矣,其奈震何的遺憾。到朋友家,乘電梯上到20層,往下望去,車水馬龍已成爲幾條抖動着的細線,頗有已窮千里目之感。只是有一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無助、無力和無奈。於是我下意識地問朋友:“如果有唐山那樣的大地震,你們怎麼辦?”朋友笑道:“‘伏而待定’罷咧。”我愕然。

我剛進城住的是三間平房。這幢房買前我已經知道它是那種簡單的磚石結構,沒有混凝土樑柱,也就是說抗震能力較差。但我心裏有底:一是便宜,抗震得花錢,也需要與經濟實力相匹配;二是它夾在中間,即使自身抗震能力差些,但有左右芳鄰保駕,料無大礙。這些都是從地震中老屋引出的經驗。老家的房屋在一排房的東邊。地震中,被我的西鄰撞成平行四邊形。所幸有木製樑柱,外牆都往外倒,內牆勉強站住,房頂竟至顛撲不破,我老小六口人待地震過後,才一個個走出來,連皮肉都沒碰破一點,嗚呼噫嘻!我現在的`住房正是雙向地接受了先前的經驗和教訓:無樑柱不好,夾在中間又好,正所謂有一失也有一得。權衡再三,得大於失,於是我就下定決心買了這幢屋,而且悠悠然居住五年,歷經多次餘震已記不清了,但總歸巋然未動。

其實,仔細揣測,對房屋的苛求,也有一種自欺的慰藉,追求着一種感覺。現今鄉村建房,混凝土樑、柱已是必須之物,要的就是一種感覺。不然給你測量一下,你那房屋能抗幾級地震?沒有樑柱的能抗幾級地震?夾在中間的和兩邊的以至孤零零的房屋分別能抗幾級地震?混凝土越多整體結構越好,但重量也在增加,怎麼算它的安全係數?比如,用一噸水泥的,地震垮塌時專砸頭部,用兩噸的就專砸腿?十噸的就不垮塌?不知道,好像也沒有,有的只是一種感覺,那種住着踏實、睡着安穩的感覺。活本來就是從死中僥倖揀到的活,算得上死的另一種延續或者是活的一種質變,求個什麼真兒?

俄羅斯古諺說:“你不能戰勝它,你就附和它。”誰敢站出來說:我們可以戰勝大地震?如果直來直去地想,戰勝它,意味着我們可以制服它。你失敗了,我俘獲了你,你必須在表現你的屈辱和無奈的降書上簽字,像日本投降時那樣。我們之於地震是這樣的嗎?似乎不是。我們付出幾十萬人的生命,我們倖存者們心靈上帶着對自然的臣服和屈辱的傷痕,我們付出了幾百億資金,我們無法妄言戰勝。但我們並沒有“附和”,或者說我們是有保留地“附和”。

地震後的1977年,我在我們村第一個翻建住房。我在單位是第一個搬入東倒西歪的樓房去住宿。你說這是“附合”?是視死如歸的勇敢?是戰勝者的姿態?是做秀?似乎都不是。那只是生命趨樂避苦的本能。也許我們承受不了生命中的輕,但我們確乎在追求生命中之輕,這與發展經濟、建設小康毫無二致。當然,建也罷,搬也罷,你總不能依樣畫葫蘆,你的“附和”總帶有一些前提和保留。比如搬進樓房,我把一個辦公桌放在牀鋪上,搞一個牀上架牀的把戲。比如翻建舊房,我把房屋的地基夯得更實,我把樑柱的結合部用鋼筋連結得更緊,我把內牆換成玉米秸杆的編織物,我把房屋的高度降下40釐米,整個房屋,像一個八條腿的桌子,墩墩實實地戳在那裏,這樣就找到了和地震以前全然不同的感覺。生命有了這種感覺,就自由愜意,就輕鬆瀟灑,就飛揚靈動和無上自豪。當然,這種感覺隨着大規模恢復建設也漸漸淡化了。終於在1983年,我奈不住寂寞,又動手翻建了那幢抗震房。新屋高大、結實、寬敞,然而我總覺得缺一點什麼,缺什麼呢?那種感覺。少了它,就少了靈魂。後來我終於賣掉它,搬到城裏來了。

唐山大地震,隨着歲月的流逝和倖存者的減少,已經沒有幾個人再提起它,它已經被人們從思維中擠出去了。然而,它實在也沒有遠遁到以前或以後的幾個世紀中去,沒有人告知我們它大跳大鬧的歸期,但我們卻感受到它時時刻刻地伴隨着你,玩着那種用草棍捅捅我們耳朵的惡作劇,使你時時地收緊神經。對於我這樣從廢墟中鑽出來的人,乾脆拾起我們的傳統美德——認真地遺忘。

我彷彿看到莊周的寬袍大袖鼓盪着五千年的遺風,聽到他指點着人間世事:“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不震悠悠,震也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