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淚痕的散文

淚痕的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67W 次

奶奶坐在小板凳上用剪刀剝着板栗,我在一旁陪着說閒話。從村東頭傳來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嗓音。奶奶側耳聽了一會,見怪不怪的告訴我:志剛他媽又在撒潑了。她是奶奶的乾女兒。如今,奶奶提起她的語氣里居然也有了嫌惡的痕跡,這讓我多少有些不舒服。於是低下頭不再說話,奶奶在低聲咒罵着。

淚痕的散文

似乎每個村子裏,都會有一兩個那樣的人,舉止怪異,神態癲狂,被村子的生活拋棄,又在人們茶餘飯後被記起。

這樣的叫罵聲持續了一下午,隨着漸漸嘶啞的嗓音沉寂。

那個聲音被奶奶家門口那棵泡桐樹掛住,在我夢裏飄了一整夜。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兩年的大學生活讓我墮落到這樣的地步。奶奶去了後山撒麥種,昨天換下的衣服沒來得及洗,簡單洗漱之後,擰着木桶慢悠悠的晃着去了河灘。老遠就有人招呼,呵,老宋家的大學生回來啦。我羞得滿臉通紅,一時竟窘在那裏,很有些侷促不安的意思。

多數時候我是默默的,這個村莊永遠不可能以我七歲時的樣子等待多年之後的我,我不知道該以一種怎樣的語言來問候她。進村的那條小路豐腴了些,奶奶的土坯房牆壁上,背陰的那一面已經漸染了青苔。河灘上用來洗衣的相互咬合的石塊,和奶奶的牙齒一樣,慢慢脫落,只餘下稀稀落落的幾塊,在粼粼的水波里赤裸着。

然而河灘上是熱鬧的,水流聲,女人們的說笑聲,用棒槌捶打衣物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部交響樂。這是整個村莊消息集散地,往往洗完一趟衣服回來就夠談論半天,女人們總是很樂意互相交換着東家長西家短的。而對這個村莊,我已經純乎算個外鄉人了,失了談資,於是只有沉默。

“喲,看,志剛他媽也來洗衣了哦。”身邊的阿旺嫂突然拿腔捏調的對我說,還不忘對我擠擠眼睛。

我順着河岸看去,看到她慢慢向着河灘走來。

“微微,回來啦?你爸媽什麼時候回家?”她居然還記得我,跟我打着招呼,嗓音帶着沙啞。這樣的招呼並不讓我反感。

“呵,昨天罵了一下午,今天還能說話啊。”我還未答話,阿旺嫂就停下手裏的棒槌,向着她說道。

“啊,啊,能說話,能說話……”她似乎很有些不安,吶吶的答應着。

她在我旁邊的一塊石頭邊放下木桶,蹲下來開始從桶裏往外拿衣服。我細細打量她,和母親差不多年紀,一頭黑得出奇的頭髮用從車胎上剪下的一圈車胎皮挽着,深藍色的薄棉襖,袖口和胸前磨得掉了顏色,卡其褲子,由於下蹲的動作,背後露出了肉色秋褲的褲腰邊。

“啊哈,看到你的孫子沒?志剛和他爸都在你老孃家住着呢。”河對岸的王瘸子故意招她。

她果然停住了搓衣服的動作,然後顯出氣憤的樣子,大聲說:“我管他們幹什麼,最好都死在外面,回來我屋裏還要吃我的喝我的,我纔不犯傻呢。”說完還衝河水吐了一口唾沫。

河灘上的女人都笑開了。

奶奶家隔壁方太婆就是她孃家,我記得這些天抱着孩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的那個中年男人。寡言,客氣,對村裏人有淡淡的疏離。只是,小時候那個用細竹筒給我們做提線木偶的那個叫志剛的哥哥我還沒有看到。

關於志剛哥哥一家,我已不再願意問奶奶。我要等爸爸回來問他。

爸爸終於回來了。二十五歲時從這個村子走了出去,村子把所有的人和事都刻進了他的掌紋裏。關於這座村子的一切,他只需攤開手掌便能找到線索,回憶起來絲毫不費勁。而對於我,七年時間,都不夠我看清這座村莊裏一縷炊煙彎曲的方向。

最開始,他們之間是有過一段甜蜜的時光的。在那個父母包辦婚姻的年代,夫妻之間沒有愛情,只有順從。他們是個例外。奶奶做的媒,(當然這後來成爲她和奶奶之間無法釋懷的一個死結)一個是自己的乾女兒,一個是隔壁從小看着長大知根知底的男孩,奶奶以爲可以圓滿。

然而她的性子太倔,不懂妥協,一年之後就開始頻繁爭吵。後來他去了南方打工,她一個人在家拉扯兩個孩子。獨居使她的性子越來越孤僻,加上村子裏經常有人逗她,你男人常年不回家,是在外面養女人啦。破落閉塞的村莊裏,謠言總是在愚昧與輕信的土壤里長的越發茁壯。漸漸的她也開始疑神疑鬼,脾氣也越來越壞。村裏人稍有不慎便會直面她歇斯底里的哭喊。

那個叫熊家灣的村莊裏,終於完成了每一個村莊必須完成的使命——有一個“心智失常”的人,全村人永不過時的談資。

“你男人今年過年就回來啦,”或者是“剛纔他打電話回家了,要跟你離婚呢。”每一次出門,她就會在別人嘴脣間撿到這些隻言片語。她小心地把它們收集起來,織成密不透風的繭,曾經的幸福光景,在繭裏腐爛變質。

“志剛哥哥呢?”我問。我始終惦記着那個心靈手巧的哥哥。

“他去王衝(村名)看他外婆了。帶着四川的媳婦一起去的。”爸爸說,“她媽不能盡的孝只有他這個外孫去做了。”爸爸輕輕的嘆了口氣,沉默好久,他說:

“志剛是個好孩子,可惜……”我想我能猜出那半句未說出口的話。

好多的孩子在志剛哥哥的指間走完了童年。他如同一個魔法師般在我們貧瘠的童年土壤裏變出大片杜鵑花。瘦竹篙加個鉤子是我們延長了的手臂,箍桶的鐵環跑過村裏路上的每一個坑窪,依然顫巍巍不肯停下。啤酒蓋敲平整之後鑽兩個洞,穿上一根麻繩,繳過很多遍後來回拉扯,旋轉的瓶蓋切割下一片又一片的暮色。

打穀場邊志剛哥哥家簡陋的土坯房,成了我們童年最愛去的地方。

哥哥總是溫和的,願意對每一個孩子微笑。記憶裏只有一次他發了火,是對村裏一個饒舌的'女人。

她對着志剛媽調侃她這是守活寡,不如趁早在門口掛盞紅燈。當時哥哥是在幫我們削細柳條,聽到這話立刻拿着小刀衝了出去……

後來是怎麼樣了,我已經忘記。對爸爸提及,他詫異於我的壞記性。

“後來,你志剛哥哥把那個女人刺傷了。她丈夫找了志剛很多次,後來志剛媽天天去他們家鬧着要尋死,人家最後沒有辦法才放過。”爸爸說。我拉過爸爸的手,試圖從他錯綜複雜的掌紋裏找到那件事的蛛絲馬跡。我相信,爸爸的掌紋裏,住着這個村莊所有的事。

“後來,你志剛哥哥考上了大學,志剛媽死活鬧着不讓他上,說是所有人都要拋棄她。志剛爸回來了,但是被志剛媽拿着笤帚趕出了門。他和志剛哥哥被迫住在隔壁方太婆家裏。

那一晚,我也去坐了坐。真不敢相信,差不多同齡人,他蒼老了那麼多。也是在那一晚,我看見了一個男人的眼淚……”爸爸做了一次長久的停頓,接着說:“他們後來走了,最初寒假,志剛還是會回家過年,每次回家就要捱罵甚至捱打。後來他不回自己家了,就住在你方太婆家裏。幾乎不怎麼出門,有時候看着他坐在小板凳上的樣子,就忍不住心疼。他是個好孩子呢。”爸爸抽出手,反拉過我,“你要有你志剛哥哥一半懂事就好了。”在爸爸眼裏我始終都是個孩子,雖然我想說我不是。

爸爸的講述,讓這個本來平淡如水的村莊竟微微顫慄起來。是揭開了她的哪一處傷口麼?

我開始頻繁的去河灘。也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她。遇到了她會誇我聽話懂事,偶爾也會有其他女人告誡我不要跟她講話,說她是瘋子。但是我知道她不是。爸爸是這麼告訴我的。河灘上有人撩她,她偶爾也會一遍一遍的抱怨着志剛哥哥和他爸的不是。她們就附和着,大聲笑着,笑聲有着河水流動的清脆。每次,都會讓我想起祥林嫂,不參與她們的說笑,只是埋頭洗衣服,看着洗衣粉的泡沫被河水衝的七零八落然後被帶到下游,撞到某一塊突起的石頭摔得粉碎。

志剛哥哥回來了,那個四川的姐姐站在他身邊,多麼好。很多時候他們抱着孩子在屋外曬太陽,望着打穀場那座簡陋的土坯房的方向久久沉默。

那一晚,村裏的叫罵一宿沒歇。

於是懂得,每一年年關,村子裏一聲聲的叫罵不會被任何一座房子阻擋,它總會準確無誤的落進奶奶家隔壁那個男孩子的心裏。

這是一年的除夕,家家大門緊閉。

門外有輕微的響動,我開了門,志剛媽愣愣的站在門外,依然是那件深藍色的棉衣,頭髮略微蓬亂。“你爸媽在家麼?”她看着門上新帖的門神,怯怯的問着。我把她讓進了屋,奶奶的臉色明顯不好看。

爸爸給她倒了茶,拉到裏屋坐下。很快火盆裏的木柴就燒了起來,前年的劈柴,乾的很透,不時可以聽見火呼呼笑的聲音。

她在講着志剛哥哥不回家以及村裏其他人告訴她的種種。爸爸往火盆裏添着木柴,安靜的聽着,偶爾給她的水杯裏續水。等到她講的差不多,爸爸就勸着她收斂着性子,好好的去把孩子還有孫女接回家去過個好年。她只是低頭默默聽着,火光閃爍,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屋外漸次響起了鞭炮聲。她起身要回去,“微,去送送你姑姑。”爸爸對我說着,然後轉身對着她“有時間就找人說說話,不要總是那麼犟。村裏的一些話,也不要去聽。明天把孩子接回去。”

我把她送到門外她就急着推我進屋,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熱情相送。

外面從什麼時候開始下了雪。地面已經白了。

我倚着門框,看着那個背影遠去。在那個轉角,我看見她微微側身,急速的往左邊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是方太婆家。

“進來吧,不要再望了。”爸爸在裏屋喊着,聲音裏是木柴烘烤過的喑啞。

“就來。”我應着,最後看了一眼她離去的方向,轉身把門掩了。

她身後遺落的一長串腳印,是這個村莊面頰上兩條巨大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