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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藝之殤傷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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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家鄉,身份最尊貴的不是把名字和生平搬進縣誌的舉人老爺,而是散落在各個村落裏的手藝人。

手藝之殤傷感散文

做過候補知縣的舉人老爺當然也很尊貴,但那尊貴是高高在上的,是遠離民間煙火的尊貴。手藝人的尊貴卻是緊貼生活的尊貴,你觸手可及、舉目所望之處,無不點綴着他們的技藝,就連舉人老爺也逃脫不了——舉人老爺吃飯的碗是張家窯廠燒製的,舉人老爺穿着的長衫是孫家染坊印染的,舉人老爺睡着的楠木牀是孫家木坊打造的,舉人老爺坐着的綠呢轎是楊家車店打磨的……說到底,舉人老爺也是半個手藝人,只不過,他的手藝是那一手的圓潤小楷和八股文章。

在民間,一個人學問再高也高不過吃喝拉撒,高不過衣食住行,高不過生老病死。而那些手藝人,就是掌管民間煙火的祭祀者,他們以自己的手藝,扮靚着生活的一個個側面,人們在這一層層的側面裏雜亂無章地穿行,在有意或無意中擡高了世俗的生活。

早些年,我還不能理解一個地方和一個時代如何倚重一個手藝人的時候,我就已聽過太多關於手藝人的傳說。那些傳說,如滿天的星斗,時常在我頭頂閃爍。他們散發出的光亮如此微弱,於我似乎可有可無。直到我隨一位遠道而來的.民俗專家走進我鄉一位剛剛故去的印染匠人家中,面對掛在院子裏足可與天空對峙的藍印花布,我開始反思自己因長久以來忽略而造就的不可彌補的過失——斯人遠去,技藝不存。

那些由手藝人打造出的民間之器,大多已經損毀,散落在我們鄉的土地上,與它所置身的世界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熠熠生輝。多少年了,這些性靈之物的身上,依然折射出某位故去的手藝人獨特的天賦。他們的技藝未必是巧奪天工的,但必然是皈依自然的。他們作爲造物者在民間的代言人,縫補着生活的缺口。

那些年,天下是手藝人的天下,一技在身,足以立足鄉里,引人仰望。許多人將自己的孩子送到手藝人的鋪子前,請求手藝人收作學徒,手藝人往往只是看看,就一口回絕。手藝人相信天賦,他們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有資格擔當延續技藝的使命,他們守着師傅們授予的手藝,只爲等候一個值得託付的人的到來。這個人將是這門手藝的唯一子嗣,承接祭祀祖師、開拓行當的重任,他們遵從師命,如布經傳道的修行者,在打造器物的同時,恪守着祖先的規矩。

祖父的故事裏,他的父親,我的曾祖父,就是這樣的一位手藝人。

我的曾祖父,民國時代我們鄉最出類拔萃的木匠,年輕的時候要飯途經舊日的沂州府西南鄉,被享譽沂州的老木匠胡三尺一眼相中,做了他的關門弟子。老木匠立下一個規矩,座下弟子都需用他傳授的手藝,爲他打造一口上好的棺材,作爲謝師之禮。老木匠說,他要用最好的那口壽棺安放他的百年之身,誰的手藝最高超,誰就是他唯一的衣鉢傳人。

或許是天賦使然,曾祖父收集別人棄置的下腳料,歷經三個春秋打造的一口雜木朝陽老壽棺,最終技壓衆師兄,獲得老師傅的青睞。那一天是民國二十六年農曆九月初九,是曾祖父出師的日子。就在這一天,曾祖父胸懷着老師傅傳授的最後一門造木手藝,返身回鄉。三年後,已經淪爲難民的曾祖父孤身穿過東洋人的鐵騎,再一次返回西南鄉,來參加老木匠的葬禮。

這個沂州府最負盛名的木匠,躺在自己最出色的弟子打造的壽棺裏,就像躺在自己的手藝上,含笑九泉,入土爲安。弟子們環繞在他的四周,重重地磕下一個頭,又都四散而去。老木匠帶着他一生的傳奇走了,他的技藝,卻伴隨着他的弟子們在整個沂州府落地生根,再以木頭的形式走進萬戶千家。他的規矩也留了下來,弟子們在打造木料的同時,都在等待一個可以承受自己衣鉢的年輕人,等一個能爲自己打造一口盛放自己手藝的壽棺的人,以此延續老木匠畢生的榮耀。

曾祖父窮其一生,也沒能等到那個人的出現。他用自己打造的棺材,安頓好自己的一生,帶着畢生的好手藝和最後的孤獨入土。入土,但難以爲安。

事實上,在本鄉故老的回憶裏,不但曾祖父等候的那個人沒有出現,幾乎本鄉所有的手藝人要等的那個人都沒有出現。我們鄉最後的這批手藝人,在等待中慢慢地老去,老成歷史,老成傳說,老成虛無。以至我都曾懷疑,這批身份尊貴的手藝人,可能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有時候,夜晚想起那些遠去的手藝人,我會不經意地擡起頭,看看頭頂的天空。如幕般深邃而廣闊的天空中,稀稀落落的幾枚星在微弱地閃爍,我懷疑它們中有一個是我的曾祖父。面對它們,我始終不敢正視,究竟祖先傳下了什麼,我們又承接了什麼。

故老們的口中,那些手藝人的師命還在,規矩長存,而那些流傳了千百年的技藝,卻如被遺忘在房樑上的蒙塵的斷代家譜,再也沒人能夠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