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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之緣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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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西北,長在西北,可小時候卻吃不得面。不管是麪條、面片、麪糊、餃子,只要是把面往水裏一下,那就吃得皺眉頭,吃得費事,吃得讓人看着生氣,爲這小的時候沒有少捱打捱罵。隨着歲月的增長,不知是緣於生活的磨練還是基因返祖,竟可以做到頓頓吃麪不厭,真是時間環境造就人啊。

一面之緣散文隨筆

我第一次吃牛肉麪,是在海西州冷湖行委的老基地,那時我寄宿在姐姐家裏上學。姐姐一位同事的老婆在大路旁搭起了一個帳篷,賣起了當地第一碗牛肉麪,對於現在來說,這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光陰的剝蝕,如同今天看到的殘垣一樣,記憶都如風中燭火一般忽明忽暗的閃動,那牛肉麪的滋味如何,任是想也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卻又常常想起,於是乎,這碗牛肉麪似乎成了記憶中最好吃的一碗麪了。

西北人的一生,就是吃麪的一生。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說在那些艱難年月裏,咬着牙撐下去就是爲自己和娃們以後能天天吃上一次幹撈麪。我在農村的那些年,印象中但凡家裏有人頭疼腦熱,只要清清亮亮下上一碗擀麪,漂些許辣油,些許蔥花,連湯帶水,呼嚕呼嚕,出上一身透汗,再裹上被子在熱炕上將歇一宿,那病便能去除七、八分。農村一大家子人的主婦,能不能把面和好,擀薄,切細,下快,那是評價一個女人德能勤績的關鍵指標。一團和好的面,要在近一米五的擀麪杖下擀的比豆腐皮還要薄一些,然後層層疊疊折起如餛飩皮寬窄的長條,摺好用兩面帶柄的馬刀切成韭菜粗細的麪條,主婦粗壯或是纖細的手,撒上面撲,如漁婦開網一般,一提一撒便將面在案板上攤開,旁邊的竈上的大鍋水已滾開多時,小鍋的臊子紅紅白白,青青綠綠在悠悠的翻滾,炕桌已擦淨,筷子已擺正,油潑辣子老水醋,老壇醃椒鹹韭菜,還有白格生生的紅皮大蒜,天塌下來管他個娘,抱碗上炕喋了再說。

舊時的西北,很少有像樣的客棧,多的是給趕腳人湊合過夜的騾馬大店。這樣的騾馬大店,比不得《水滸傳》好漢們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快活之地,多的只能提供一些粗陋的麪食。爲了消化慢些,頂餓,趕腳的伙伕會讓下面的廚子把面下的硬一些,粗一些,大約就是六七分熟的樣子,這樣一頓飯才能扛得住路上的風霜顛簸。然而一般人是消受不起這樣的飯食,一頓這樣的硬飯下肚,腸胃弱的'人會像害了一場病,痛苦不堪。知道自己能吃什麼樣的乾飯,能吃多少,這纔是自知的開始。

西北以西的路上,不管走到哪裏,你都能吃到拉條子和湯麪片,其中尤以新疆的拉條子和青海的尕面片爲最。新疆拉條子和、醒、拉、煮的工藝獨到,一般四五根面就可以下好一份拉條,拉條子成品以筷子粗細爲佳,出鍋後成色應是溫潤通透,拌以爆炒羊肉、西紅柿炒雞蛋或者是茄辣西,爽滑筋抖,油香汁厚,色香味君臣配伍,濃而不滯,油而不膩,足而不沉。在青海花土溝的那些風沙大夜,推門走進一家心儀的麪館,來上一盤手藝和誠意十足的拉條子,常常讓我擦罷一頭熱汗,走出門口時,忘卻了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青海人所說的尕面片和一般意義上的湯麪片有所不同,尕面片之所以稱之爲“尕”,那是因爲每塊面片不僅要薄,大小還不得超過拇指的指甲蓋,形狀還要接近正方形。下面片最好用高壓鍋,一個人活面、醒面、切面,有兩三個技藝純熟幫手揪面。剛開始揪的面片要略厚,這是爲的耐煮,否則後面的沒有煮熟,前面的已經煮糊了,相應的越到後頭面片要揪的越薄,揪面的速度要快,要壓住水的沸點,讓水在將開未開的臨界之間。全部下完之後,將已經炒好的帶有羊肉的臊子,倒入鍋中,壓上鍋蓋,煮上幾分鐘後,散熱放氣,加上若干佐料,一人一碗,唏哩呼嚕響成一片,上帝保佑吃飽飯的人。

面片的精妙之處還在於當天未能吃完的,第二天加熱後食用,味道更上一層樓,俗語云:剩面片,金不換。

人分南北,面亦如是。北方人吃麪,面爲君,料爲臣,吃的是做面的手藝,當的是看家重戲,事關幸福感和獲得感,一碗熱面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南方人吃麪,面爲臣,料爲君,吃的是嗞味,激爽,面是開胃小點,是換個口味的點綴。湖北人早晨也吃熱乾麪,大清早光着膀子,屐拉着拖鞋,用一次性紙碗盛一碗熱乾麪,邊走邊拌邊吃,快走到的時候,將紙碗筷子往垃圾箱裏一扔了事,透着方便。在北方不管賣什麼面,先不說好吃難吃,必須規規整整地盛在碗裏盤裏,用紙盒紙碗賣面,碰到脾氣不好的食客那是要摔筷子罵人的。

面是家常飯食,把家常做的貼嘴貼肚貼心,那是功夫,也是鄉愁。人這輩子最忘不了是小時吃過的飯食,那是家的味道,有着媽媽的體溫。也有一種面,就是爲南來北往的路人生的,家裏反道是做不出來,這就是蘭州的牛肉拉麪。來蘭州也有些年頭了,我見過蘭州人把人往家裏拉着喝酒吃席的,卻從未聽過那個蘭州人一高興說:“走,中午到家裏讓你嫂子給你下碗牛肉拉麪”。

中國飲食難以複製的關鍵在於成品標準的不可控。這個中國文化的精髓講究御道而行有關。但凡那個事物一上升到“道”的高度,那馬上就要接上物我合一、天人合一,至於這“道”爲何“道”,那只有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西方人講規則,講標準,中國人講意境,講感覺,感覺沒了,味道也就沒有了,這兩種觀念孰是孰非,還是讓專家們去爭論吧。

凡事都有例外,如果用西方人的觀念衡量,蘭州牛肉麪是中國爲數不多能夠達到標準化生產的品種之一。在祖師爺馬保子老先生手裏,蘭州牛肉麪就爲賺錢設計好了,後世的祖祖孫孫也沒有閒着,不停改進,到了今天已成一派氣象。蘭州牛肉麪從色上講,面分五色:一紅二綠三白四黃五清。從型上講:毛細、細的、二細、三細、二柱子、四棱子、蕎麥棱、韭葉子、寬的、薄寬、大寬,至少有十一種分類。從主要設備配置來講,稍大一些的店面一般都得有三口大鍋,一口下面,一口熬湯,一口用於煮蘿蔔、雞蛋等機動之用,堂口上還要擺上油潑辣子、蒜苗、香菜、牛肉丁等巨碗若干只。分工也是異常精細,有洗碗師、揉麪師、拉麪師、下面師、舀湯師,大一些的牛肉麪館分的更細。這若干“師”裏,最重要的並不是拉麪師,而是舀湯師。早晨堂口等着要牛肉麪的人排着長長的隊伍,千人千口,有的要粗的,有的要細的,有的要辣子多,有的要辣子少,有的不要辣子,有的要香菜,有的少要香菜,有的不要香菜,有的要面多,有的要面少,舀湯師一次要收十張左右的麪票,把這些要求傳達給下一個工序的同時,還要把這些要求和人臉一一綁定,就算是兩個人要的面是一模一樣,舀湯師的腦子裏也是有先後順序的,在一個舀湯師面前要想把別人的飯端走,那是辦不到的。這是記得功夫,還要有舀的功夫,面從鍋裏撈出來後,舀湯師從端起面的那一剎那,一口氣提到丹田,全身肌肉緊張,用幾近機械舞的動作舀肉湯翻面,抓蒜苗、香菜,澆油潑辣椒,放肉粒,你還沒有從眼花繚亂的一串動作中醒過神,熱氣騰騰的一碗麪已經擺在你眼前。一個好的舀湯師,牛肉麪館的老闆也要讓着三分。在蘭州,從事牛肉拉麪的人員都是經過學校專門培訓的小夥子,體力、精力、技術缺一不可。

在蘭州人眼裏,牛肉麪不僅是個吃食,也是一種宗教。蘭州有一句話:不管昨天晚上你做了啥,今天早晨整上一碗牛大,一切都就過去了。在這種治癒系的情節裏,牛肉麪在這個城市承載的東西,像穿城而過的黃河水一樣,看的見卻說不清。有拄着柺杖讓人攙扶着來到麪館裏吃牛肉麪的老媼,坐在那裏等面,手裏還攥着個老派的蕾絲邊的手絹,她顫顫巍巍的身板,彷彿不靠這碗麪壓着,街上的風都可以把她吹跑。一個不起眼的牛肉麪館子前停的車有特拉斯,卡宴,有時還有勞斯萊斯幻影,你身價寒微,他身家百億,此時,都在擠擠擁擁的人羣裏,在騰騰的霧氣中,吃着自己的一碗麪。

簡簡單單的一碗麪,滋味卻是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