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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女友散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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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在中國的京城,我主持一項工程,歷時兩載。下榻於某家專門招待西歐來賓的旅舍。職員很有禮貌,白套服,黑領結,都是高中畢業又經過專業訓練的——我休息、飲食,可稱安適。房租是由石油部付的。餐廳只有樓下一個,綠葉扶疏,幽靜宜人,餐畢,侍者用銅盤託來賬單,籤個名,月底結算。唯一不滿足的是,不像生活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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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個名城是陌生的,所以休假日多半出遊,而不喜結伴,雖寂寞,卻是平平穩穩,像艘帆船在晴光微風的海面緩緩航行。

夏日某次筵席上,遇見了舊時同學,她已是頗負盛名的雕塑家,工作場離我住的旅舍很近,正在放大一件建築裝飾。

散席時,她說:

“那浮雕很累人,中午想睡一會,你白天不在,可否關照值班人員,給我鑰匙。”

我很高興地同意,旅舍人員也很高興爲著名的藝術家服務。一天又一天,我不安,日益不安,希望她早些結束那附近的工作,不再來此午睡。

完美的女友因爲每當我夜晚歸來,房屋總有新鮮感;或是名貴的花,或是書桌上多了幾件小擺設,抽屜裏有巧克力,本來滿着的餅乾箱,又換了品種,大盆的水果,是清朝宮廷格式,吃不了,只聞香味——想像到她每天來時,提包捧花的模樣,我難受得發愣。向晚的歸途中,兀自擔憂,不知房裏又出現什麼新鮮感,這不再是我原來的房間,像是走錯了門。

事態在擴展、激化。某晚,我惴然啓門,先看見壁上的哥德像,然後是窗畔豔紅的大理菊,一盆非洲常春藤吊了起來,綠葉繞過檯燈,垂及古銀鏤花的橢圓鏡框,中有普希金的相片。書架上原是幾本笨重的工具書和零落的數據資料,此時卻嚴嚴正正地站着大排世界名着——這是個文學家的書房,我成了勿知趣的闖入者,不僅是發愣,而是發愁了。

是否去向石油部說,爲了工作方便,我搬到招待所去……然而這是逃遁,逃遁是卑劣的。

坐立不安,倒在牀上,一側身,發覺枕畔也有變化——是件絲質的白襯衫,百合花般的大翻領,手工縫製,天!哪有時間睡午覺,這針針線線的活兒,多費神。我見過別人穿這種式樣的襯衫,例如拜倫、羅密歐等,那是什麼時代,怎樣的天生麗質,我是一生一世不配穿的,對之不禁毛骨悚然——我的同學舊病復發了。

我和她中學同班,都愛文學,寫羅曼蒂克兮兮的詩,後來她選擇了繪畫雕塑,我選擇了物理化學。

我們是同住在一幢公寓裏的,中學畢業後,雖然分了校,對文學的熱情還是一致而不衰。那時的社會動盪得厲害,我是熱血青年,弄得必須流亡時,她給我船票。歸返而病倒,她給我藥物。想看很多新書,一本也買不起;她每次帶些來,說是借給我,從不拿回去——她夢想我成爲詩人,這個十五六歲的人的病,竟會在三十五六歲的人的身上再現,我已久不近詩,偶或觸及,像聞到使人窒息的酒糟的濃香,還是石油的氣味好受些。

二十年中,戰爭、婚姻、職業和生活的滄桑,都是中年人了,沉鬱而開朗,既然重逢,談笑風生,有一種是自然又是人工的超脫,我很珍重自己的中年,也很尊敬別的中年人,常對同輩的朋友說:“正是開懷暢飲的嘉年華啊。”

與女雕塑家重逢後,飲得不多,談得更少。彼此忙於工作。生活瑣事,毫無興趣嗦,我的本行,她是不問的,她的雕塑事業,我有一點點好奇心,就評論起古今的雕塑家來,真奇怪,她推崇的幾位,我漠然,我讚賞的幾位,她已是近乎反感,我學會哈哈大笑,她學會悶悶不樂,話題急轉爲“你再來一杯咖啡,還是紅茶”。時或同看電影,也曾於散場後漫步夜的街頭,對那電影的導演、演員的藝術,所見略同,互爲補充;不期然涉及劇中人的善惡、賢愚,岔路漸顯,甚而爭論,分手時各自作出一副不介意的樣子。有一次看了《梅麗公主》,我自來同情皮恰林,她認爲他是全然不良的,我爲之辯解了一陣,她說:“那,多半因爲你是一個男人。”

別的朋友來看我,對我居處的“情趣”議論紛紛,他們受到我精美點心的招待,卻怪我奢華得女性化、孩子氣。不知哪個機靈鬼,打聽到每天有位女士,準時來佈置房間,增添食品。他們要我公開,我被擾煩了,承認有這麼回事,但從早到晏,我不在,沒有見着她,夜晚她是不來的,朋友們笑道:

“那是田螺姑娘!”

小時候我聽到過這個民間傳說:田螺化成女人,白天爲漁夫料理家務,夜晚她回覆原形,躲在水缸裏。朋友們引此典故,我也覺得情況相去不遠,便認同了。這還不能平息滿屋子的興奮,定要親眼見見“田螺姑娘”。我對雕塑家說了這個笑話,她素來豪爽,表示由她作一次宴請,於是大家聚在華美的酒樓上,她儼然東道主,豐盛的餚漿,盈盈的笑語,賓客中有幾個也是當年的同學,談來格外有味。誰也沒人稱她田螺姑娘或田螺夫人——宴會很成功,事後都讚美她的不凡、超羣。她與丈夫分居多年;那時候正辦完仳離手續,於是朋友們一致認爲我和她即將由同居而結婚了。

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她已不再來旅舍午睡,我也結束了石油部的那項工程,臨別的忙碌,使我至今也記憶不清,何以我上飛機時,送別的衆人儔裏沒有那雕塑家,除非她當時不在京城,此外,就沒有原因可以使她不來送別的。

之後,通過一兩封信。之後,又是類似戰爭的騷亂,生活和工作的.滄海桑田。之後,遇見了一個從她那裏來的朋友,說:她常談起我……關於她自己呢——已復婚。有了兒子和女兒,很可愛的。事業順利,雕塑件數倒並不太多。

可平安了,大家都已是老人。我寫信,敘完了舊事,添說:在道德上我並非問心有愧,而是你數十年來不倦的善心,使我一想起,便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不久,收到回信:“我沒有像你所說的那麼好,不值得你稱道。”除了這兩句,其他的都似乎是節自報端的社論——信不長,我卻感到她說了許多話。

從她最後的一封信看,我覺得,她和京城中滿街走的老婦人行將看不分明,我很喜歡很敬重那裏的出沒於衚衕口、菜場上的歸真返璞的老太太,即使她們爭斤論兩,也笑口大開,既埋怨別人的不公平,又責怪自己太小氣。

中國的京城,除了風沙襲人的春天,夏、秋、冬,都是極可愛的。尤其是十月金秋,藍天、黃瓦、紅楓,一個白髮的老婦人,腰挺挺地騎着自行車,背後的車架上大捆的菠菜、胡蔥,幸福而顫抖……

“您老好啊,上我家來玩哪!”

但願我能有這樣喜樂的一天,作爲她家的賓客。如果她住的不是洋樓,而是古風的“四合院”,那就真是一個完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