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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俱不可得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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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俱不可得矣

而今俱不可得矣散文

樑濟(1858——1918),廣西臨桂人,清末學者。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梁漱溟之父。

民國初年,樑濟看到,實行不久的共和體制不僅未能改善社會風氣,反而使之惡化,至“全國人不知信義爲何物”,若正義、真誠、良心、公道等“吾國固有之性、立國之根本”喪失,則國將不國;,他認爲,這完全辜負了清帝因愛民而遜位之心。他只有以身作則,“以誠實之心對已往之國”,以喚起世人亦“以誠實之心對方來之國”。他的自殺既是殉清又不只是殉清,而是殉中國。徐志摩認爲,樑濟是爲了自己的理想,“隨你叫它什麼吧:天理、義、理想或是康德的範疇——也就是孟子所說甚於生的那一點”而獻出自己的生命,因此這一行爲具有不可磨滅的精神價值

有人死得很沉重,有人死得很輕。

1918年舊曆十月初十,是樑濟60歲生日。6天前,樑濟帶着筆墨紙硯,到積水潭臨湖閣小住。家人準備打掃房間,爲他祝壽。沒有人發現任何異常。樑濟喜歡那裏的幽靜,最近兩年,也常去獨處三五日。但是,這一次卻不同。樑濟把這間臨湖小閣當做人生的最後驛站,不管有多少感傷與留戀,他都得在這裏,獨自一人,與這個世界告別。十月初六,家裏來車接他回去,他拒絕了。整個夜晚,小閣燭光不滅。啓明星再次出現在東方天際,樑濟推開閣門,走入清冷的晨風,在湖邊站定片刻,投入水中。

在臨湖閣,樑濟度過了生命的最後3天,而爲這3天,他準備了7年。7年前,辛亥革命爆發,清室遜位。遜位詔書頒佈不出一月,北京兵變,燒了東華門,大掠於市。是爲民國元年不祥的開端。正月裏,樑濟隨同鄉去粵西老館團拜,在神明祖宗面前,他暗中許願:“必將死義救末俗。”那年夏天,他在纓子衚衕舊宅自己手植的一—叢竹林前留影,同時開始寫作《別竹辭花記》,以志永訣。

心願種種,而今俱刁;可得矣。作別人生,理智上決斷容易,情感上割捨難。樑濟用7年的時間體驗死亡,斷斷續續地寫作《別竹辭花記》。世間難得有如此真誠質樸的死亡日記。生命要結束了,首先是有許多遺憾,而且,是永遠的遺憾。樑濟祖籍桂林,生長於北京,一直想回鄉祭掃,卻始終未能成行,過去可待來日,如今已經沒有來日可待了。樑濟平素愛南方,經常向往能像歷代文人雅土那樣遊西湖,登孤山,賞春花秋月、四時煙霞。可是,年復一年,人事倥傯,直到1912年正月,友人來訪,相約開春同遊西湖,樑濟口頭答應,內心一片悲涼:必死之志已定,今生今世,永無可能了。辛苦一生的篤實之人,也有質樸浪漫的憧憬,令人感動。聽說貴州學署來鶴樓風景絕佳,鳥鳴山色,樹影花光。還有,著名的三峽,乘舟出蜀入鄂,何等風光!可惜,這一切都已不可得。

樑濟在《別竹辭花記》中平靜地述說自己平生的遺憾。來日不可期,往昔不可復,生命的起點與終點經常在深情幻想中趨向重合。童年光景在記憶中回放,惋惜與懊悔都充滿溫情。少年家境貧寒,生性魯鈍,不好學,又無遠大志向,長大以後世事艱難,有要讀的書未讀,要做的事未做,如今自設死期,只能終生抱憾了。活過就是遺憾。生在世間,看世間事,常不辨大小、輕重、緩急,終日無事忙碌;只有出乎世外,了斷生死,世間事大小是非,才一目瞭然。人間智慧,最高的是生命智慧,而這種智慧,刁;入死亡境界,是難以獲得的。

待死之人,站在死的立場上,爲失去的未來時光傷感;站在生的立場上,則爲逝去的往昔時光惋惜。人生最後7年,樑濟停留在生死交界處,對生命的`體驗分外細緻多情。樑濟性情敦厚勤勉,爲臣忠、爲民愛、爲子孝、爲父慈,凡事一‘絲不苟,盡心盡力;又生逢亂世,遍地荊棘,時時憂慮,事事艱辛,回想起來,無限傷感與惋惜。生活原本是可以成爲藝術的,樑濟從小讀詩,想象各種詩境,卻唯獨鍾情那種幽渺悽清的,大概與個人的際遇心境相符。移居纓子衚衕後,樑濟在後院種了幾株竹,本想體驗古人詩境,寒窗聽雨。死亡讓人在許多微刁;足道處,產生出無限傷感。思想單純、意志堅定的人,也有多情纏繞的一面,嚮往看山觀雪、玩月賞花的浪漫。無奈連年忙病窮愁,連這點心願都難了。當然,還有更多的未了心願,比如說,編印先君先母的遺詩,攜妻小出遊,看春花爛漫,秋山寂寥……

死亡並不可怕,只是有些傷感。那麼多留戀與遺憾,爲什麼不能放棄呢?古時仕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志向高遠。但以往的日子裏,世道清明、皇恩浩蕩的時候並不多,聖賢寂寞,志士怨嗟,那些事蹟在詩文裏,情趣輕鬆,若在當時親身經歷,想必也是愁苦萬端的。好在人生窮達之間,入世出世,總可以做得遊刃有餘。“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這是人生智慧,逍遙中有油滑。樑濟沒有大學問,但基本道理還是清楚的,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想到通脫,進退自如,天地自然開闊了。但他做不到,他不是那種可進可退的人。“君天也,天不可逃也。”也許從清帝遜位詔諭天下的那天,天崩地陷,他在這個世界上就已經沒有活路了。

樑濟死得很沉重,這種沉重來自道德的自覺。人生求得清閒安逸不難,“只將社會弊端、國家蔽政、人民困苦、世教凌夷,一切不管”;求得榮華富貴,也未必不能,辛亥革命爆發時,樑濟在民政部任職,官四品,革命後就原職,本也可有富貴利祿,他卻因爲一次加薪辭了職。他認死理,國家鼎革之初,百廢待舉,公務人員應有勤瘁之心,不應先飽私囊,自圖安享。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辭職。從辭職到辭世,6年之間,樑濟反覆思量,一是殉清是否有意義,歷史上24朝覆亡,都有殉道者,唯獨清室覆亡,舉世漠然,未見一個有心人:二是即使有意義,是否該他承擔此意義,那些食先朝俸祿的顯爵望族,他們更應義不容辭:三是縱然他有殉清之志,天下人是否可以理解,如果不理解,死得糊塗,那麼他以死諷世的願望也就落空了。樑濟內心篤定,——旦起了死誓,不管多少依戀,都必須決絕。在《別竹辭花記》裏,他深情訴說自己的心事,有疑慮,但從未動搖。

樑濟決意要掌握自己的生死。世俗人生,總是因爲貪戀生,才使個體在生死麪前無從選擇;只有掌握了死,才能掌握生,獲得生死的自由。此刻,他可以選擇生,也可以選擇死。他也曾不斷地問自己,爲什麼一再拖延死期,是懦弱還是猶豫?或許只是沒有準備好。自殺是件認真甚至神聖的事,任何輕率與倉促,都會破壞它的意義,他等待了7年,希望對現實悲苦的生命有個交代,希望世人能夠理解他淳厚的心願,以自己的死,教人更好地生。衰敗的世道里,做個誠篤的儒者,除了一死,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暱?

世界邀遠無邊,蒼茫無形。一面是死生大義,一面是兒女情懷,孰輕孰重。價值上不可混淆,意志上不能動搖;寂靜的暮秋長夜裏,粱濟一遍遍回味,死亡讓人生的每一個細節都充滿深情。他是個戀舊的人,父親故去留下的衣服,都是母親縫製的,他不忍丟棄,最後幾年裏,他一一揀出來穿,別人看到好奇,猜不透他內心對親人、對舊時舊事舊物舊情的無限眷戀。樑濟認真寫他的“死亡日記”,字裏行間,有不動聲色的悲涼與悽美。沒有時間了,積水潭畔最後3個夜晚,友人彭翼仲注意到臨湖小閣的燈光徹夜未熄。那是死亡照徹人生的燭光。

樑濟死得沉重,一是他賦予死亡如此沉重的道德含義,犧牲個人性命拯救世道人心;二是他將死表現成生命的藝術,生動細膩又意味深遠。

現世時光,60年一個循環。60壽辰臨近,原來生死也是——個循環。心事無限,萬難說完,樑濟已經不肯給自己更多的時間。現實的一生無疑是失敗了,死亡是最後的機會,能夠將他從無法挽回的失敗與難以克服的沮喪中拯救出來。人生一切都將消失殆盡,唯有個人留下的那種唯一的生存方式及其所寄託的價值理想,在死亡中得到證明後,纔可以留存。死亡讓人關懷人生,只有在死亡面前,人生才真正是屬於自我的。粱濟從未思考過活還是不活的問題,因爲那已經不是問題了。活還是不活的問題,都是人躺在搖籃中的遐想,如果站在墳墓裏真正像死者一樣思考,問題就成了爲何死並如何死。1918年舊曆十月初七,《辭竹別花記》倉促收筆,然後,殘風曉月,樑擠平靜地走出門去,淒涼、安詳……精心準備好的死亡,此刻已成爲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