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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經年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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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我偶爾還是會問起母親那晚的電影。

此去經年的散文

“媽,那天晚上村裏到底放的是什麼電影啊,我怎麼也想不起名字了,好像說的是農村的事,很熱鬧,很喜慶的。”

“誰知道你說的是哪部,我也想不起來了。”母親通常戴着老花眼鏡,手裏一邊忙東忙西,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母親的記憶力明顯不如從前了,何況那晚她並沒有去看電影,但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了。

只記得那天晚上,夜色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全村人都旋沉在村中央大隊部門前的空地上,黑壓壓的人羣圍着電影熒幕呈輻射狀散開,一束柔和的白色光柱從人羣中間的放映機投射出來,輕煙繚繞,在熒幕上幻化成形形色色的人物和風景。我就坐在放映機的旁邊,身邊是好友蘭蘭和小琴,這個有利的地理位置是我們三個犧牲了吃晚飯的時間才搶佔到的。小琴給我們每人一顆水果糖,我們嘴裏含着甜甜的糖果,手牽着手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轉睛地看着電影,看到精彩處,或暗暗捏一下彼此的手,或用眼神互相交流一下,相示一笑,便彷彿共同分享了這美好的時刻。

有時,我也會扭頭四處看看,藉着熒幕反射的微光,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向紅娘、居年伯、劉東奶奶、張鐵匠、五爺。天哪,大隊部的窗臺上也擠滿了人,大隊部門前的洋槐樹杈上也隱約晃動着人影,他們的臉帶着各自的表情在光線的變幻裏忽明忽暗,像是熒幕外上演着的另一部電影。有一剎那,我甚至有些恍然,究竟我們是在戲裏還是在戲外,這一幕幕上演着的,究竟是結局早已確定的故事,還是我們無法洞悉的生活?放映機噝噝微響,像是歲月的河流,終將把我們帶向不可知的遠方。

無意中扭回頭,才發現阿青哥就坐在我身後,而我竟毫不知情。心裏莫名掠過一陣顫慄的喜悅,我不由得輕輕坐直了身體,任清冷的風在耳邊輕輕拂動髮梢,像夜喋喋不休的情話。

電影換片的當兒,是一小段短暫的放鬆,吵雜聲、叫喊聲、口哨聲,低低的議論聲、高高的喧譁聲,如秋後的田野,蛩音四起。有小孩子趁對光時,伸出手指在光柱裏亂晃,有大人用手指比劃出貓、狗的形狀,也有不知情的貿然站起身,熒幕上立刻投射出巨型龐大的身影。後面有人高喊:坐下,坐下。也有人大聲吆喝着說:開始了,開始了。隨着放映機的轉動,人們立刻安靜下來,只剩下熒幕上變幻着的悲歡離合。

夜色廣大無邊,山村的夜晚卻像深藏着一個巨大的祕密,在黑暗裏影影綽綽,閃閃爍爍,寂靜中包裹着喧譁,沉默裏暗涌着躁動,漫流而過的時光,就這樣埋伏在我的記憶中。

電影散時,已是午夜。龐大的人羣在騷動中如蟻羣四散開去,一家一戶的小院裏,響起木門鐵門吱呀哐啷的聲音,然後,木格的小窗裏,透出一窗窗幽謐的橙黃。

我提着小板凳隨着漸漸稀疏的人流回到家時,夜空正如黑色琉璃般莊嚴透明,點點星子無聲眨動,一彎新月清亮如洗,夜色包裹下的小村安謐如初睡的嬰兒。推開虛掩的大門,院子裏燈火通明,幾口大缸擺放有序,父親和母親正在院裏忙碌着漏粉面,父親不時用大瓢從大缸裏把磨好的紅薯糊舀進四角吊起的白布漏斗內,母親小心地晃動着漏斗四角掌握着方向,黑長的辮子在肩後滑來滑去,屋檐下的燈光把他們的身影凌亂地投射在牆上。

“媽,你和我爸咋不去看呢?電影可好看了,叫XXX。”我記得我給母親說過電影名字後,就回屋睡覺了,院子裏是斷斷續續的水聲和父母細碎的低語,如窗外水銀般的月光,緩緩滲進我香甜的.夢中。

成長似乎是一瞬間的事情。過了農曆新年,學習的節奏一下加快了,我和蘭蘭、小琴放學後經常趴在一起寫作業,偶爾玩女孩子的遊戲:抓子、跳皮筋等,卻總被大人呵斥。有時也說起近在眼前的考試,蘭蘭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小琴卻會緊張兮兮地抓着我的手,發愁地說:考不上怎麼辦啊。我表面上安慰着小琴,其實內心也是一片茫然,誰知道我們的未來在哪裏呢?

經過半年緊張的衝刺,我終於考上鄉中唸了初三,蘭蘭沒考上,索性退學了,小琴差了幾分,留在初二復讀,我們三個形影不離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後來,我又到縣城上高中,然後在外地讀大學,時間倏忽而過,故鄉也在我的漂泊裏一點點疏離起來。

只是常常會想起那晚的電影,彷彿所有的美好時光是從那裏戛然而止的,或者說那些曾經的過往,就像一團焦炭吧,火焰沒了,溫度還在,它會在某一刻燃燒,溫暖一個在暗夜他鄉緬懷故土的人。而此去經年,已再沒有單純的歡樂。

蘭蘭在家割了幾年草後,就早早嫁爲人婦,家裏經濟條件不好,母親指望着她的彩禮錢供弟弟妹妹讀書呢。我大學畢業時去看她,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臉上長了淡淡的雀斑,頭髮隨便紮在腦後,敞着懷坐在門口和三個婦人一起打麻將,小女兒拱在她懷裏吃奶,撩起的背心裏波濤洶涌。

小琴上了衛校,畢業後分配到醫院當護士,嫁了一個家境富有的商人,還生了一個和她一樣可愛的女兒,卻在而立之年先是離婚,然後又捲入一場殺人案。村裏人都說她是小三,夥同情人殺害了原配妻子,可我怎麼也不相信,那個有着甜美笑容和可愛酒窩的小琴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終是沒有去監獄探望她,光陰早已把我們彼此帶入歧路,迷失的人會再迷失,相逢的人,卻不知該如何相逢。

母親總說性格開朗的女孩一般都會有個好歸宿,可是小琴爲什麼沒有?我又想起那晚我們三個人手牽手看過的電影,熱鬧喜慶的故事,花好月圓的結局。我原以爲,電影就是我們的人生,不管經歷怎樣的峯迴路轉,總會有柳暗花明出口。現在才知道,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真相的矇蔽之中,即使人生是一部自編自導的電影,結局還是無法提前預知。

結婚之後,我每次回故鄉的目的性也越發明確起來,大多是村裏有婚喪嫁娶紅白大事,有人捎信後,專程回去的。只是每一程心裏都越發惶然,曾經的兒時好友,如今早已散落天涯,難得見上一面。青壯年大都出去打工了,村裏經常空落落的。新長上來的一茬茬青皮孩子,一個也不認識,只在聽人介紹時,才依稀在眉目間,找到當年似曾相識的基因。唯有村口那堵朝陽的黃泥牆邊,總靠着幾個曬暖的老人,每次從路口經過,總看到他們相似的姿勢和表情,生活像是舊年默片,在他們的皺紋裏顯得凝滯、緩慢。但我知道,永恆的只是時間,流逝的永遠是人,生命總在來來往往,以我們不曾察覺的腳步。

又見到阿青哥,是在村裏東昇伯的葬禮上。彼時他已是爲生活四處奔波的父親,滿臉胡碴,眉宇間寫滿滄桑。我們簡單問候了一句,想了想,竟連一句多餘的話也說不出,只好各自沉默。冬日的風在山村上空尖利地呼嘯,洋槐樹的枯枝在風中瑟瑟抖動,大地正緊縮成一團,顯得堅硬、沉悶。村裏的老人已走了大半,我的家族裏,爺爺纏綿病榻半年之後悄然離去,二姑和三叔都在壯年之時突發疾病撒手塵寰,連最疼愛我的外公也在一次微不足道的感冒裏溘然長逝。這些年,故鄉對我的召喚簡直就是一場場詛咒,我在一次次迴歸和逃離中,黯然想起《李爾王》裏葛羅斯特說的話:“我們之於諸神,正像蒼蠅之於頑童,他們殺死我們,僅僅爲了取樂。”是啊,命運如此無常,我們竟不知該拿什麼來和它抗爭,甚至有時,抗爭只會讓人陷入更深的泥淖。葬禮上揪心的嗩吶響起時,我似乎聽到整個村莊的顫慄。

故鄉呵,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究竟何其廣袤,容納時間,容納身軀,容納不幸和苦難,容納愛和憂傷,最後還要容納生和死。我分明和它是背離的,卻又在走過萬水千山之後發現,其實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朝向它的方向。

外公去世三週年那天,我和母親又回到了村莊,晚上住在老家的院子裏。依然是冬天,村莊的夜晚沒有一星燈火,沉寂得有點怕人。貓頭鷹的叫聲從一個屋頂到另一個屋頂,月亮渺遠得像舊年的貼畫,單薄而模糊。母親在燈下整理着舊時物件,頭上白髮瑩瑩隱現。我在旁邊一件一件翻看着,腦海裏翻涌着斷斷續續的回憶。

“媽,你還記得那晚的電影嗎?在咱們村大隊部門口放的,很熱鬧的農村電影。”

“你都說過多少回了,按你說的內容,應該是……”

我趕緊打斷母親,轉移了話題。母親啊,你終是不要說出電影的名字吧,我害怕你一開口,我將失去村莊的記憶,我的全部歡樂和你的青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