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散文：夜的黑

1975年，我高中畢業回村當了農民，那時才16歲，大隊李貴書記安排我任村裏水管員。

我的家鄉地處秦嶺北麓的黃土高坡，南依秦嶺，北向渭水，東臨石頭河，西有麥李河，三面環水。站在山上遠眺，地形猶如一個大葫蘆，橫亙在關中西部。

家鄉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期，諸葛亮六出祁山，與司馬懿對峙，中軍帳曾設在這裏。《三國演義》第一百零三回《上方谷司馬受困，五丈原諸葛禳星》，講的就是發生在這裏的故事。至今，諸葛亮廟的香火仍然興盛。

黃土高原歷來乾旱缺水。三國時期，諸葛亮爲解決屯軍的人畜飲水，在斜峪關修築大壩，引石頭河水繞原流過，兵士從原下挑水。世世代代，我們的先祖靠天吃飯，每年只種一季小麥，風調雨順，每畝地收穫二、三鬥，遇到大旱，小麥長一拃高，兔子跑過刷得蛋疼，顆粒無收。

吃水主要靠土窖蓄水，在院子的一角，挖一口井狀的土窖，窖口僅能容一人下去，深約4-5米，下面蓄水部分較大一些，天下雨下雪，讓院子裏的雨水雪水流進去，撒一些白礬，沉澱後飲用。我小時，老屋有一口水井，100多米深，牛皮井繩兩人擡不動，雙桶打水，一人搖轆轤，一人拽井繩，一隻桶上一隻桶下，一上午只能打一缸水。水來之不易，用水就十分節約。洗臉倒一盆底水，打溼毛巾擦一把臉，洗菜洗鍋水又用來餵豬養雞，衣服要提到原下的石頭河或麥李河去洗。客人來了，寧送一個饃，不捨一碗水。

1958年，在大躍進聲中，人民公社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從斜峪關到五丈原，修築了30多裏的引水渠，“水上五丈原，勝過諸葛亮，”結束了家鄉缺水的歷史。

每到春夏季節，渠道就放水澆地，每個生產隊按土地多少確定用水時間，水管員就要按時間給各隊放水。那時年少無知，覺得當個小小水管員有何難？

上任第一天，正好晚上2點要放水，放水在3裏外的水斗（水閘）上切換。那天正逢陰天，夜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叫爸爸陪我一起去嘛，他勞累了一天，實在不忍心。我硬着頭皮出了門，肩上扛了把鐵杴，一手提着專用扳手、鬧鐘，一手打着手電。走出村莊，路兩邊都是玉米地，一陣微風吹過，樹葉、玉米葉子沙啦啦的響，心裏一陣緊張，會不會有狼跑出來？不由加緊腳步。走了一會兒，前方一簇黑黝黝的樹叢，那是一片墓地，心裏本來害怕，“呲走—呲走”，一頭貓頭鷹突然怪聲怪氣的叫着，我心一緊，渾身冒冷汗，頭髮好像直立起來，人也不由自主地狂奔。實在跑不動了，把鐵杴拖在地上，發出“”的響聲，給自己壯膽。

好不容易找到水斗，按時把1號渠的水切換到了2號渠。我長長地出了口氣，跟着2號渠的水流，向生產隊走去。天黑得像個巨型的鐵鍋扣在頭上，只有手電筒暈出的一圈黃光。走着走着，一腳踩到一個土坑，人一下子爬在地上，手電、扳手、鬧鐘全甩了出去，手和腿疼的鑽心。顧不得疼痛，趕緊在地上摸手電、扳手、鬧鐘，東西找到了，手電不亮了，鬧鐘也摔壞了。這時，疼痛、恐懼、委屈一下襲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哭着哭着，我感覺眼睛已慢慢地適應了周圍的黑暗，能在黑暗中看清周圍的樹木莊稼，能看清渠道和渠道里發亮的水流，一隻小螢火蟲停在我面前的花枝上，一閃一閃的`向我問好。我發現黑暗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中對黑暗的恐懼。

有一次，也是半晚上去放水，天空掛着半輪明月，一會兒藏進雲層，一會兒露出笑臉，忽明忽暗。我忘帶手電，聽到前面好像有人走路，我就加快了腳步，想追上一塊兒同行。誰知我走快了，前面人也走快了，我慢下腳步他也慢下步伐，我停了下來，前面的人也沒有了聲息。我心頭一緊，莫非碰到鬼了，大腦立即涌滿了鬼故事的畫面。我渾身打了一個冷顫，掉頭向後跑。只見前面的“鬼”也向我追來，我跑着跑着，不小心腳下一絆，一個狗吃屎趴在路上。心想這下完了，索性閉上眼睛等死。只聽前面的“鬼”追到我跟前，“呼哧呼哧”直喘着氣。我慢慢睜開眼睛，面前站着一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我們村主任魯勤德大叔，滿臉是汗。

勤德大叔中等個子，敦敦實實，平時一臉嚴肅，寡言少語。他當過兵，復員後就在村上當了主任，辦事雷厲風行，爲人實在厚道。

我見是他，一咕嚕爬起來，問他這麼晚了去哪裏。他說大隊剛開完會，回家。他拍打着我身上的土，一邊憐愛地責怪我，晚上攆人咋不吱個聲，我說怕碰到鬼，他哈哈哈地笑了，娃呀，這世界上哪裏有鬼，鬼也怕人，心裏沒鬼就不怕碰到鬼。

事後，我經常琢磨他說的話，一個樸實的農民，竟能說出這麼富有哲理的話。

已是盛夏季節了，一天後半夜，我去水斗放水，遠遠地看到水渠邊坐着一個人，香菸一明一滅。我剛走到跟前，這個人就跟我打招呼，侄子，你來了？

我不認識他呀，怎麼這麼熱情？

我認識你，我和你爸是同學。

哦，叔有啥事嗎？

侄子呀，你看天這麼旱，叔的自留地玉米快了，你給叔給些水澆澆。

叔，下面生產隊的玉米葉子都擰繩子了，你不能光顧自己，不顧大家的死活。

他軟纏硬磨了半天，見我一點兒不鬆口，就衝過來搶走了扳手，自己要放水。我當時不知哪來的勇氣，衝上去抱着水閘不丟手。他氣急敗壞的舉起鐵杴說，信不信我打死你？

打呀！打呀！打死也不能給你放水。

那人看看沒辦法，扔下扳手，罵罵咧咧地走了。

還有一次，輪到一個生產隊澆地，時間到了，李隊長非要給他們延長一個小時，另一個生產隊長跟在後面催着要水，李隊長無理取鬧，破口大罵，還把我告到了村主任跟前。

勤德叔找我瞭解情況，我委屈地流着眼淚不想幹了。勤德叔拍着我的肩膀說，娃呀，人一輩子啥人也會碰到，啥事也會遇上，哪能一帆風順呢？記住了，天黑了就會天亮，黑暗永遠遮擋不住光明。

上大學了，當我讀到詩人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心裏十分震撼。

高中畢業當水管員的一段經歷，對我一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勤德叔，永遠是我心中的豐碑。從此，我不再恐懼黑暗，在黑暗中努力尋找光明。

親愛的朋友們，每當您在工作中遇到挫折、甚至被炒魷魚的時候，每當您在生活中身患重病、甚至失去親人的時候，每當您在經濟上身無分文、債臺高築的時候，每當您在感情上戀人分手、甚至衆叛親離的時候。您猶如步入黑夜，伸手不見五指，恐慌、無助、絕望。面對黑暗，請您不要恐懼黑暗，靜下心慢慢適應黑暗，在黑暗中尋找一線光明。

請您一定記住詩人的名言：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