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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花茫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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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後的一個冬至夜,我和雲生坐在自家的天台上,夜空中又出現了我十歲那年看到的月亮。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月光下的芒草花,月光白和芒花白仿若都落在了一冊蒼茫的經卷中。

芒花茫散文隨筆

年少時,我住在祖母家。剛入冬時,祖父便帶着雲生去後山割芒草。在鄉村,坡上田間,河岸路邊都能見到一蓬蓬的芒草。秋末冬初時,世間多是枯黃的樹葉、老去的花朵。而芒花卻有着新開的花蕾,在滿眼淨是蕭瑟的季節,開成一片如夢如幻的白。

天剛亮時,他們就帶着鐮刀上山了。在我醒來時,那開了花的芒草已堆放在地上,三兩堆的芒草被粗麻繩捆住動彈不得,只有零星的毛茸茸的小白花四處飄散。祖父回房休息了,祖母系上圍裙,將芒花抽枝修剪晾曬,用木杆穩固,再用繩子紮成掃帚拿到集市上賣。

祖母做的芒花掃帚輕巧耐用,每次做十幾把,換些錢貼補家用。祖母手巧,還會用芒草編鞋,祖父、二叔和雲生勞作時所穿的草鞋都是祖母做的。祖母將剩餘的草鞋串上麻線掛在院門外的樹梢上,供過路的異鄉人穿着,有時還會送給村裏人。

一日,祖父出門去了。我想和雲生一起去後山,祖母卻不應允,女孩子家,哪能去那種地方。我實在想去,便纏着雲生,雲生說,芒草有刺,會劃傷你。雲生拗不過我,只好偷偷地帶着我到了那片長滿芒草的山坡。整片整片的芒草隨風擺動,芒花是白色絮狀的草穗,風一吹,花就飛,整片山坡都白了。在無邊的白色中,我看到遠歸的故人,吹笛的少年,初升的霞光。

雲生說,再往前走就是墳場了。那邊的芒草長得更好。和我們同時上山割芒草的父子停下了腳步,不敢再走。在鄉下,很多人都覺得芒草是長在墳地裏的草,開的又是白花,“芒”和“亡”字讀音太相近,那芒草便有了不吉利的寓意。若不是爲了生計,人與芒草本可相安無事,那時家家日子過得清苦,村裏的男人們便紛紛砍了芒草,讓女人編成掃帚,草籃子,草鞋去集市上賣。

芒花雖美,在農村卻是最卑微的花,村民們無暇顧及芒花的美,而是將它們用來維持生計。一個冬天下來,這片坡上的芒草已經被村民們砍得差不多了,但他們還是不敢砍墳場裏的芒草。他們在砍芒草時,心裏也是害怕的,怕這一刀刀一把把地砍下去,會驚動了墳墓裏的先人。

那村民拿出揹簍裏的鐮刀,抓起一把芒草就想砍。芒草發出嘩嘩譁,沙沙沙的聲音,似在哭泣。芒花四處蔓延,隨風而落,在冬的荒蕪裏播下無數顆憂傷的種子。

雲生將他的衣服脫下來披在我的身上說,妮子,你就站在這裏別亂動,這芒草刺到了會很疼。我看到雲生放下揹簍,拿出鐮刀,戴上帆布手套,那架勢是要抓起芒草砍下去。我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說,哥,不要砍,芒草也會疼的。

雲生被我的叫喊聲嚇住了,先是一愣,隨後垂下了高高舉起的手,將鐮刀放回到揹簍裏。我回頭時,已不見那對父子,另一道霞光升起的時候,我看到他們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

那天早上,我們空手而歸。沒有帶走一株芒草,沒有帶走一朵芒花,卻在下山的途中,在路邊的草堆裏發現了一簇盛開的碎菊。四面八方的風吹來,花朵輕微起伏,顫抖。有許多的蜻蜓,在雨後的早晨裏飛;有許多的蝴蝶,親吻着碎菊的花蕊。

再一次經過那裏時,我已站在了中年的臨界線上。那會正好是日落時分,夕陽的餘暉落在芒草上,如雪般細碎的芒花瞬間有了一縷暖意。我走近那一片芒草林,隨意地看,安靜地捕捉,目光遊離,那些無處安放的思念便齊刷刷地落在風聲裏。

雲生說,最好是在早晨,採來帶着露珠的小白菊,帶上米酒,水果和點心,趕在中午之前,擺放在他們面前。山並不高,路卻不平,我跟在雲生後面,走了好長一段路,我的腳開始痛,腳後跟磨破了皮。雲生指了指前面,說,妮子,那裏有個茅草亭,你去休息會,等這邊好了我喊你。

雲生要扶我上去,我推開他的手說,哥,沒有幾步路的,我自己可以走上去。我走得很慢,邁着極小的步子,捨不得與兩邊的芒草那麼快就分開,我羨慕它們的自由自在,它們發出的嘩嘩,沙沙的響聲,讓我想起一段音樂的序曲。曲子發出的輕微的聲音,滲透在磚石和沙土之間,好像是要填滿所有的縫隙,在夜色沉降之前。

這片芒草長得真好,我們村子裏也就在這兒能看到一大片的芒草吧?我是想問雲生的。可那時的雲生,正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用刷子和抹布細細地擦着積垢。我想問他,雲生,你爲啥不用掃帚呢?在張嘴的那一刻又閉上了。雲生的背影與蕭瑟的秋色同框,與我眼前濃郁的孤寂纏繞。

他跪在地上,整個身子呈前傾狀,幾乎貼近這片土地,他是那樣的專注,想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把這一大片積壓了一整年的污垢全部擦乾淨……我想去幫他做些什麼,便一拐一拐地往回走,可越是靠近他,越感覺模糊,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他成了一縷飄忽不定的幻影,成了我意念中虛實相生的獨白。

我終究是沒法幫他做些什麼的,從小到大,他都捨不得讓我爲他做些什麼。他要將我再次送去那個茅草亭,我假裝生氣了,唬着臉嘟着嘴,雙目垂落,不再看他也不願與他言語。雲生取出一塊棉墊子,放在地上讓我坐下,將圍巾裹在我的身上,讓我坐在他的身邊。

我盤膝而坐,看着雲生從一塊地擦到另一塊地,看着他匍匐的身子在我眼前緩慢地移動。那天下午,有着極其溫暖的陽光,在黃昏未曾到來之前,我貪戀這縷陽光。彷彿是一個人的微笑,告訴我這裏曾發生過的一切,告訴我他曾經依依不捨的人間。

可黃昏還是來了。

我對黃昏的喜愛和漫想遠遠超過了清晨與夜晚,我迷戀那種厚實但又通透的光線,能給人以短暫的眩暈和滿足。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我和雲生已坐在了茅草亭裏。四周是如雪的芒花,如羽輕揚。雲生望着芒花的時候,有着一種特別的深情,這些年裏,這種深情已被生活一點點地消磨,剩下的是什麼呢?更多的是平和的心和依然還在的堅韌。

最先融入到這束柔光裏的是一座白塔,就在茅草亭的側前方。白塔那麼孤單,除了隨風倒向它的芒草,還有兩三根懸掛半空的黑色電線。塔身舊舊的,佈滿一個個鑿印,窟窿。塔的顏色和芒花接近,雪一樣的白。

年少時,雲生總喜歡爬到白塔上去吹笛,我不敢爬上去,那是用鐵燒製的梯子,窄窄的,細細的,鏽跡斑斑,我只能站在塔下,聽雲生在塔上吹笛。白塔更像是一座城堡,裏面藏着一個少年的心事。

雲生穿着米白色的毛衣,與這縷柔和的光形成互襯。毛衣上粘附着芒草的碎片,衣服的'顏色已經有了暗沉的黃,那是泥土的顏色。我找來乾毛巾,擦去雲生臉上的灰塵,雲生那張泛着微微古銅色的臉,像極了年輕時的大伯。

祖母活着的時候,常常和我念叨起早逝的大伯。在祖母珍藏的一本相冊裏,有一張是大伯和雲生的合影。祖母常說,雲生和大伯是一樣的人,都是好人,可好人爲啥總是活得那麼難呢?

大伯沒了的那個晚上,祖母原本半黑半白的發在一個晚上之後全都白了,像極了芒花的白。我記得那也是個黃昏,父親帶着我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纔到家。當我們到家時,祖父蹲在自家院子裏大口吸着土煙,細長的煙桿,褐色的菸袋,繞着灰白色的煙霧。祖母已癱在牀上說不出話來。她支撐着瘦弱的身子,抱着趕來的父親嚎啕大哭,嘴裏反覆唸叨着,你哥沒了,你哥沒了,咋那麼年輕就沒了……

我去找雲生,從一間屋子找到另一間屋子,從菜園子找到河塘邊,凡是我知道的地方都找了個遍,還是不見他。天快黑的時候,雲生回來了。他沒有說他去了哪裏,我也沒有看到他的臉上有淚痕,晚上,雲生要爲大伯守靈,我陪着他一起在那個空蕩蕩的大屋子裏坐了一夜。

大伯的遺像掛在靈堂正牆中央,他穿着軍裝,笑着,我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雲生。半夜裏,我看到缺了角的月亮隱約在樹枝間,那時的月亮有着並不清晰的輪廓,在黑的天幕裏晃悠。雲生取來他的笛子吹,我蜷縮着身子,靠在雲生身上睡着了。

大伯出殯的那天早晨,很多村民都趕來送他,我和雲生站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在一波連着一波的哭聲裏,雲生捧着大伯的遺像,我拉着雲生的衣角,從家裏出發,一路走到了後山的墳場。白茫茫的晨,白茫茫的芒草花,淹沒在白茫茫的濃霧中。嘩嘩譁,沙沙沙,如雪的芒花在風中亂舞。

大伯的入葬儀式結束了。來送行的人在太陽升起時紛紛離開。祖母要帶着我回家,我說我要陪着雲生。他們都走了,空曠的墳場裏就剩下我和雲生了,還有一片芒草在我們的身邊嘩嘩嘩地響着。雲生跪在大伯的墳前,突然大哭起來。雲生的哭聲驚動了芒花,它們飛過來又飛過去,最後落在冰冷的地上。天突然陰沉下來,起風了,像是會有一場暴雨降落,我好害怕,拽着雲生的衣角不放,我和雲生說,哥,我們回去吧,要下雨了。雲生不理我,自顧自地哭着。

大伯死後的那幾天裏,雲生一直沒有哭過,我們幾個女孩子哭得嗓子沙啞,祖母和大娘更是哭得暈過去好幾次,只有雲生不說話也不哭,二叔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神情呆滯。我陪着雲生跪着,不知跪了多久,中午的時候,一場大雨落下來,二叔來尋我們,將我們帶回了家。

去年的冬至日,我再度返鄉祭祖。雲生和我說起當年他帶我去割芒草的往事,我看到他臉上少有的凝重。在一層層的光暈中,往事被延長成一段很長的記憶。

他說,現在去後山,已看不到成片成片的芒草了。一個大冬天的晚上,有人在那裏燒紙,一場大火把芒草林燒沒了。妮子,你當年不讓我割芒草,其實,芒草是不死的草,火燒不光,刀割不盡,等到第二年又會長出來,可那場大火之後,那片芒草再也沒有長出來,現在生活變好了,也沒有人再去割芒草了。

月亮又掛在夜空裏。如果那片芒草林還在,我便不用猜度,芒花在月光下的樣子——有如雪般蒼茫的白,有恰好的彎度,還有一低頭的溫柔。稍遠的地方,傳來了隱約的聲音,低頻的,舒緩的,我分不清它們的音節,只能細細地聽。

聲音領着我朝另一條路走去,淌過一條河流,走上一座山坡,那裏有瘋長的芒草,有飄落的芒花,它們繞着我的身子飛,和我一起沉湎於往事裏。如多年前讀過的項麗敏寫在散文中的句子:“芒草花是光陰以枯筆寫下的飛白書,是冬天的另一場雪。”

秋天剛來的某個夜晚,我聽某電臺的女聲朗讀這篇散文,仿若走在月光下的芒草林裏。是一首鋼琴樂的序曲,與我一起在林中穿行,月亮幽冷的光傾瀉下來,我多想在此長臥,傾聽芒草深埋在黃土中的根系傳來的囈語,我發出如母親般溫柔的耳語,安撫那些沉落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