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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婚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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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巨幅的室外徵婚廣告,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它足足有兩百多個平方米,懸掛於鬧市區中央。它實在是太過醒目了,像暗夜裏的一盞信號燈,除非你臥在車裏一掠而過,除非你一直在埋頭趕路。

徵婚散文

徵婚的人名叫曉燕,其時已經三十八歲了,婚姻狀況:喪偶。她在巨幅廣告上這樣寫道:“我勇敢地選擇了這種方式尋求自己的另一半,希望你也能夠勇敢。讓我成爲一個幸福的新娘,也讓你自己成爲一個幸福的新郎。好嗎?”

巨幅廣告上噴繪着她的彩色照片,下面印着她的住宅地址和電話號碼。我決定見見曉燕,畢竟,她是合肥市乃至安徽省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曉燕愉快地接受了我的採訪,她在電話中甚至說,你能幫我聯繫一下省臺的記者嗎?省臺的影響力應該比你們更大。

我沒有答應曉燕直率的請求,因爲在我看來,曉燕的請求完全是多餘的,這樣的事情類似於“人咬狗”,媒體想不採訪恐怕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果然,我見到曉燕的時候,其他幾家媒體的記者也先後都到了,不大的客廳裏像是即將要召開新聞發佈會,而且每個人都能領到一紙紅包。

她本人其實比照片要好看一些。照片從來就是個矇蔽,如果徵婚的話,還是見面更爲可靠。但她如此石破天驚還是達到了一些效果,我們的採訪,不時被一些男人的電話所打斷。曉燕耐心地回答着他們的詢問,回答的內容甚至涉及到自己的私生活。耐心的曉燕始終面帶微笑,很有鏡頭感的樣子,雖然,我們並不是在現場直播。

令我們吃驚的是,曉燕甚至按電話前後的順序依次約好了見面的時間,每個應徵者兩個小時。她還專門強調了這一點,過時作廢,希望能得到您的配合。地點都選在“萊茵河畔”,一家本地小有名氣的咖啡茶座。

曉燕一直在迴避自己從前的生活。拿曉燕的話自己來說,她希望往前看,至於從前,那僅僅是一個女人的私生活。女人的私生活其實只有兩種,曉燕說,要麼幸福,要麼不幸福,至於其他的,每個人都差不多。那麼還有什麼談的必要呢?

曉燕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自己,從我們一進門開始,幾乎一直是她一個人在說。我們偶爾的插話,也旋即被她所打斷。她反覆說起自己的擇偶標準:體貼。細心。這幾乎是時尚女性選擇“新好男人”的主要標準,但她堅信,上蒼也會送給自己一個這樣的男人,除非是上蒼瞎了眼睛。她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讓人驚訝的'信心,而這種信心,顯然不可能僅僅來自於她的外表。她的外表並不出衆,甚至可以說很普通,是那種走在大街上很快就能被淹沒的女人。但正是這種看上去可能很普通的女人,潛伏着製造故事與奇蹟的無窮可能。明星們的故事其實並不叫故事,那叫花邊新聞。

事實很快就佐證了我的判斷。到了第五天,曉燕就相中了一個比她小了十二歲的志願兵。通過長長的電話線,我甚至能夠看見曉燕在電話那頭的笑容。那個志願兵後來也接受了我的採訪,這個帥氣的小夥子有點靦腆地說,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愛情。

他再三強調這是他的第一次。他說,曉燕的勇敢讓他動心。

他們僅僅只相處了三天時間,但曉燕和他已經相信,他們終於找到了他們想要的愛情。

作爲一名閱人多多的新聞記者,我應該不能算是一個落伍的人。但他們的篤定,還是讓我感到些許吃驚。爲什麼能這麼確信?我問。

感覺。曉燕和他幾乎異口同聲。

感覺?這個看不見也摸不着的玩意其實害了許多人。但滄桑歷經的曉燕顯然不是一時衝動。她親暱地握着他的手,沒說幾句話,就衝他點點頭。每次點頭,神情裏都寫着難以表述的幸福和更難表述的害羞。彷彿,這也是她的初戀,因此,她還有些矜持和害羞。

我無法確認那是不是曉燕的初戀。但有時候,愛情的出現確實與婚否無關。就在前不久,我認識了一對再婚的老年夫婦,男的68,女的63,按我們老家的說法,那都是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但他們從認識到結婚的過程完全像是一場初戀,他們艱苦卓絕的戀愛經歷讓我相信,他們終於握在手心的,是一場遲來了幾十年的愛情。這可能有些讓人難以置信,但卻絕非聳人聽聞。從現實的角度來說,你也許有一個不錯的婚姻,但也許一輩子你都沒有一次真正的愛情;從與婚姻關聯的角度來看,愛情的出現也許是在你的婚前,但也許是在你的婚後。錯過了一次,便錯過了一生。

這樣的事情其實經常發生。只不過,因爲現實的重重羈絆,我們誰也不忍正視它們。好比是鄉下的老年夫婦,隨着歲月的流逝,維繫着他們的,更多的還是難以捨棄的恩情和親情。許多時候,我們的一生總是顯得無比漫長,一眼望不到頭,實在需要兩個人一道走,實在需要另一雙手。因爲懂得,所以慈悲。因爲慈悲,所以感恩。

恩情的事實存在,讓無數人的婚姻,也好比是了時間,一眼望不到頭。

但曉燕能夠望見自己未來的樣子。她說,將來,我要爲他,生一個胖胖的小子。

兩個月之後,他們就結婚了。這還不是我知道的最短的戀愛史,時間的長與短,有時候並不能說明問題,時間也並不能使所有的問題暴露無遺。

就在不久前,我忽然聽說(我沒有親見和核實),他們的感情一度危機四伏,一是性格不和,二是溝通困難。我不知道他們的婚姻還能維持多長,但對於曉燕來說,離婚比維持,也許更需要勇氣和力量。

對於他們婚後的生活,沒有一家媒體進行過回訪。

僅僅相隔兩個月之後,78歲高齡的阮奶奶也公開徵婚了。這回,阮奶奶去了婚介所愛之橋。

阮奶奶同樣創造了一項新的徵婚記錄,她是年紀最大的女性徵婚者,而且從我所掌握的資料來看,目前仍然沒有一個人的年紀超過她。

老記們再次蜂擁而上,好在老人家同樣沒有拒絕我們的採訪。似乎,所有公開的徵婚者,都樂於接受媒體的採訪,相反的是,倘是要採訪其他人,往往會非常困難。

阮奶奶大大方方地、面對面地接受了我們的採訪。她,神情淡定,面容慈祥,有着一張老人中難得一見的圓月般光潔的動人臉龐。唯一遺憾的是,老人的方言非常厚重,而且每說幾句話,吼管裏就呼嘯着一股濃痰。看來,她確實是需要一個人照顧了,老人的三個兒女,原本就不在她的身旁。現在,爲了徵婚的事,三個兒女甚至一致表示,放棄對老人今後的贍養。

一切都因爲,他們既不希望財產旁落,更不希望自己的母親,讓他們覺得難看和難堪。

阮奶奶說起這些的時候,依然沒有顯示出一絲失望。彷彿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彷彿這一切都非常正常。

她偶爾會顛三倒四地說起她剛剛離婚的老伴。時間上和邏輯上都顯得雜亂無章。我無法梳理出一個清晰的頭緒,我只知道,爲了不給孩子們造成不必要的影響,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地維持着婚姻,直到他們雙方都意識到,再不離,一切都將煙消雲散。這樣清醒的意識催促着他們作出最終的選擇,彷彿是一雙倦鳥,在歸林的時候,才忽然發現:彼此的心裏除了兒女,原來竟如此空曠,原來竟瀰漫着蝕骨的失落與荒涼。我相信,這樣的失落感壓迫過很多人,人的最後一滴眼淚,也常常與此有關。

但阮奶奶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在尋找愛情。她只是說,“我是在尋找,尋找另一半”。

另一半,從來就與愛情息息相關。

兩個月之後,比阮奶奶小了六歲的顧爺爺終於贏得了她的好感。顧爺爺多次從南京趕到合肥,並表示願意在合肥安家。具體的細節恐怕無人知曉,我們關心的只是,他們能否最後走進婚姻的殿堂。

那段時間,“阮奶奶”這個名字頻繁地出現於多家電視和報紙。在電視和報紙上,阮奶奶的微笑無比燦爛。

再後來,本市的一家影樓免費爲這對老人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並且讓阮奶奶生平第一次披上了潔白的婚紗。那是個令我們備感高興的日子,天氣也顯得格外晴朗,客觀上放大了我們這些見證者的成就感。阮奶奶那天意外地淚流滿面,顧爺爺的神情,似乎也並不符合我們的想象。這樣的情景,多少讓我們這些一直在關注着的記者們感到些許沮喪。顧爺爺甚至連話都不會說了,讓場上的司儀非常尷尬。而阮奶奶有始無終的眼淚,也使整個婚禮潛伏着一種難言的憂傷。

節目播出之後,在本市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強烈之程度,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僅僅半個上午,我的手機就被打得沒電了;僅僅一個工作日,我們的新聞熱線就接到了一千多次詢問的電話。

阮奶奶和顧爺爺的婚禮,一直是影樓和媒體在操辦。

阮奶奶和顧爺爺的家人,一直沒有出現於婚禮現場。

——我願意這樣解釋阮奶奶那天的眼淚,儘管給我們打來電話的熱心市民,紛紛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並給出了三種想象。

第一種想象太過殘忍,但也並非是憑空臆想。顧爺爺的家境一直非常困難,老伴去世之後,顧爺爺的生活起居一直無人過問,生活來源也一直就沒有得到過有效的保障。這不能不讓市民們認爲,顧爺爺其實是打着尋找愛情的旗號,給自己的晚年找一份依靠和保障。更主要的原因可能還在於,市民們根本就無法相信,一個人的愛情,竟然可以來得這麼晚。

第二種想象更具女人味。部分女性市民認爲,阮奶奶的眼淚與她的心情有關。這遲來了許多年的幸福讓老人家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以至於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正置身於自己的婚禮現場。

第三種想象來自那些上了些年紀的老市民。他們認爲,從阮奶奶走進愛之橋並接受採訪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騎虎難下了,一直到真的結了婚,阮奶奶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這一驚世駭俗之舉,無疑會使兒女們徹底地拋棄她。但那時候,她已經沒了迴旋的辦法。

絕大多數市民都對阮奶奶的做法表示出了極大的敬佩與讚賞。當然,和曉燕公開徵婚一樣,也有人並不這麼看。這幾乎是可以想象的事。每個人,在追求幸福的方式和方法上,原本就不完全一樣。而一個人的行爲方式和方法,往往與世界觀有關。

我把這三種想象都如實地轉告給了阮奶奶,並希望她能說說自己的想法。但這次的阮奶奶始終沒有正面回答,每次話題一繞回來,阮奶奶總是前言不搭後語,或者乾脆裝聾作啞。媒體的過度炒作大大超出了阮奶奶的預料,市民們對他們婚後生活的過度關注,也讓這個勇氣可嘉的老人深感不安。當我第六次走訪阮奶奶的時候,她已經取消了固定電話。這對兩個隨時都可能需要電話的老人來說,做出這一步,同樣讓作爲新聞記者的我,深感惶恐與不安。

許多個這樣的時刻,我都對自己從事多年的職業萌生出大把的失望。這個看上去極其風光的職業,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說,一直都在道德淪喪。儘管媒體確實幫助過許多人,但這樣的幫助從來就是道義上的而不是實質性的,有時候連道義都不是,更多的時候,他們的幫助就等同於索取,甚至等同於暴力和摧殘。

如今,當我自己負責主編一檔新聞欄目時,我的身心也一直彷徨在新聞人和自然人之間,掙扎在一個“我”和另一個“我”之間。我是多麼不情願讓記者去炒作類似的新聞事件(客觀上我時常無法阻攔),那其實從來就不是事件,許多事情的發生和發展,都來自於媒體的推波助瀾。比如曉燕。比如阮奶奶。作爲一個曾經的見證者和報道者,我清楚地知道,事情的每一步,都經過了許多人的周密安排和精心策劃。

可愛情,真的已經需要策劃和安排了嗎?

某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城隍廟邂逅了阮奶奶。老人已經認不出我來了,而且還有些耳背,說話像是在負重登山。我沒有看到顧爺爺,阮奶奶一個人顫巍巍地拄着柺杖,臉上爬滿了至少一百道皺褶,和那些轟然老去的市民,已然沒有了兩樣。看着老人緩緩遠去的彎弓一樣的背影,問號一樣的背影,我忽然對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產生了疑問,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記憶。事實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可靠和絕對可信的,包括我們自己的眼睛和記憶。

那個公開徵婚的阮奶奶,真的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