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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森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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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森林散文

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時,父親就把我叫醒了。整個村莊還籠罩在一層迷霧之中,遠處幾盞微弱的燈火在晨風中搖曳不定着。

出了村莊,眼前的視野頓時變得豁然開朗起來,清涼的晨風帶着泥土潮溼的氣息從遠方的田野吹來,拂在臉上,沁人心脾。車軲轆碾壓在沙石子路上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像是沉睡的大地發出的聲聲囈語。

晨曦微露,山的脈絡和紋路開始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更遠的山林還融化在黑夜裏,露出突兀的形狀。

抵達山頂,父親喘息片刻,把腰間的那壺黃酒提到嘴邊,猛喝了一口,而後取出寒光閃閃的斧子,鋒利的斧子砍在碗口粗的松樹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父親咬緊牙根,富有節奏地揮動着手中的利斧。風在一旁嗚咽着,如泣如訴。父親時而吆喝一聲,聲音悠悠地迴盪在整個山間。父親扔下斧頭,躺在滿是落葉的地上,長長地舒了口氣,額上滿是細密的汗水……

我跟着父親,把落了滿地的深綠攏在一起。我抱着兩根光禿禿的樹枝搖晃着走在後面,父親扛着樹身,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天大亮時,那棵在山上站了多年的樹橫躺在我家門口。父親在樹旁點了三柱香,鞠了三次躬,細長的煙霧繚繞着朝天際飄去。

深夜,父親依然忙碌着,我看見他兩手推着刨,把樹的滿身斑駁刨成一片耀眼的白……

一片森林養育着一座村莊。一棵棵樹在父親的精雕細琢下,變成了他眼中的一個個藝術品。父親像技藝高超的魔法師一般,把一棵棵樹變成光滑耐用的板凳、桌子、牀架、風車,變成一副副精緻嶄新的嫁妝。樹像土地一般,是我們的命根子,父親對每一棵樹都心懷敬畏。在父親的一臉虔誠裏,我看見他對樹木的深情與依偎。

山間陡峭,父親偶爾會帶上我,通常他都是獨自前往的。

19XX年那個寒風呼嘯的冬天,長久地迴盪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

隆冬時分,晨霧逐漸散去時,父親扛着一截沉重的杉木獨自下山了,細密的汗珠早已溼透了他的衣衫。村口賣豆腐的羅嬸讓父親幫忙打造一套嫁妝,她二十出頭的大女兒李紅正準備正月出嫁。婚娶讓這一棵杉木瀰漫着獨有的喜慶氣息。羅嬸經常幫襯我們家,小紅又是父親看着長大的。從羅嬸那裏接到訂做嫁妝的那一刻起,父親決心好好打造一副精美的嫁妝。

父親扛着杉木緩緩下山,擡頭的瞬間,一縷陽光映射在他眼裏,他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遠處的村莊裏開始升起縷縷炊煙。

樹沉重的壓在父親身上,在他肩膀上勒出一道道鮮紅的印痕。父親咬着牙,一步步踩穩腳跟,緩緩朝山下走去。走到山腰時,父親踩在佈滿苔蘚的石頭上,忽然腳下一滑,人跟着木頭頓時朝山腳墜落而去。沉重的木頭砸在父親頭上,父親頓時暈倒過去。等父親醒來時,他額頭上佈滿鮮血,血凝固着,濡溼了他的頭髮……

冬季的山林靜悄悄地,父親艱難地爬起來,一步步往村莊的方向踉蹌而行,當他在路人的攙扶下滿頭是血的出現在家門口的那一刻,母親禁不住頓時嚎啕大哭起來。母親緊緊地抱着父親,露出惶恐的神情,年幼的我和哥哥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母親帶着我和哥哥把沾滿父親鮮血的杉木拖了回來,鮮紅的血在烈日的曝曬下慢慢變成暗灰色。在莊裏,帶血的杉木意味着血光之災。用帶血的杉木拿來做嫁妝,瀰漫着晦氣,很容易遭人唾棄。

半個月後,父親慢慢恢復過來。父親剛剛恢復身體的第二天,母親和我們從睡夢中醒來,卻不見了父親的影子。原來,天還未亮,他又上山了。擔心父親身體吃不消,我和哥哥匆匆往山的方向跑去。到山腳下時,我們遠遠地看見父親已把沉重的樹幹扛到了山腳下,一根帶着樹葉的杉木靜靜地躺在車上。

伐木歸來,父親迅速投入了工作中,他馬不停蹄地忙碌着,深夜從睡夢中醒來,鋸子發出的吱吱聲,刨在愈漸光滑的木頭髮出的嚓嚓聲,迴盪在我耳邊。躺在牀上的我一個翻身,滋滋的響聲也跟着帶入我的夢裏。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精雕細琢用心製作的傢俱,成了陪伴方圓幾裏的姑娘們一生的嫁妝。

 三

一九XX年,打工的浪潮席捲到村裏,父親像一尾魚一般,跟隨着鄉里人,從靜謐的村莊遊蕩而出。那個細雨朦朧的清晨,我還在夢中,母親就起牀爲父親準備早餐了。父親臨走時進屋摸了摸我的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就走了。父親叮囑我沒事去山上走走,看管好那一片樹林。我躲在溫暖的被窩裏,聽見村裏稀稀落落的犬吠聲,還有父親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車啓動了,喘息着,而後在細雨中疾馳而去,母親瘦弱的身影在雨水中迅速變得模糊起來。

父親離村莊愈來愈遠了。

第一齣門遠行,父親前兩個月杳無音信。母親憂心忡忡,四處打聽父親的消息。月底父親託人捎回來一封信,信裏夾了五十塊錢,終於讓母親選擇的心落下來。原來父親初到深圳時,外面查暫住證查得緊。半夜,他正在潮溼的鐵皮屋裏酣睡,外面忽然響起劇烈的敲門聲,父親敏感地意識到查暫住證的人來了,他從窗戶上小心翼翼地爬出去,一路往山的方向逃竄,後面的腳步依然緊跟着。父親放開腳步,在夜色裏狂奔起來,往山間的墳墓裏奔去。陰森恐怖的墓地磷光閃閃,父親藏在一座雜草叢生的墓地背後才躲過一劫。那一晚,父親瑟縮着躺在墓地,在異鄉的墳墓裏睡了一夜。山間的樹林讓父親想起了故鄉的那一座大山,那一片森林。

父親東躲西藏,流浪了一個多月,後來在一個老鄉的介紹下進了一家傢俱廠。車間裏喧囂嘈雜,工廠三點一線的生活像一根繩索一般緊勒着他,讓他喘息不過來。父親感覺自己像一隻鳥,被關在一隻無形的鐵籠子裏。工作的縫隙,暗夜深處,喘息的瞬間,擡頭朝故鄉的方向仰望,在林間伐木、在山間狩獵的自由日子,不時地浮現在他腦海裏。

父親慢吞吞的做事風格,遭到了車間主管的質疑,工廠不僅需要的是質量,更需要的是高效。“再不改就滾蛋!”主管發出了警告。父親以爲自己還踏在故鄉的那塊土地上,一轉身他才發現自己身在異鄉。父親的事迅速被傳到了老闆耳中,正當父親忐忑不安時,卻傳來了好消息,他因過硬的技術被調到樣板房做樣品工作。

到了臘月,我們就開始日日夜夜期盼着父親早日歸來。那是遙遠的1999年。過了小年,哥哥就經常帶着我去村口的馬路邊,朝更遠的地方張望。一望無垠的田野裏打着一層濃重的白霜,殘餘的草垛在雨霧的壓迫下彎着腰,冬季的田野一片肅殺,卻因爲着春節的到來,處處瀰漫着喜慶的氣息。哥哥牽着我的手,我們一起踮起腳跟,目光隨着蜿蜒着的馬路變幻着。

一輛大巴遠遠地疾馳而來,慢慢由模糊變得清晰,車愈來愈近,我們心跳加速了,變得興奮無比起來。哼哧一聲,沉重的大巴車停在我們面前。哥哥和我目不轉睛地望着大巴車門口,看見一個又一個人疲憊而又興奮地走出來,卻始終不見父親的身影。待車上的人走空了,汽車重新啓動,哥哥和我又一臉失落地期盼着下一輛大巴車的到來。有一次同時來了兩輛大巴車,我和哥哥分頭行動,他看這頭,我看那頭,只是也撲了個空。天愈來愈黑了,年幼的我看着遠方,焦急地哭了起來,嘴裏喊着:“爸爸怎麼還不回來,叔叔嬸嬸都回來了呢!”時間一天天過去,到了大年三十早上,村裏家家戶戶貼起了春聯,噼裏啪啦鞭炮的聲音響徹雲霄時,父親還沒有歸來。下午,陰冷的天空紛紛揚揚下起大雪來,雪落在樹枝上,落在田野裏,落進水井裏,雪讓整個村莊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服。我和哥哥站在門口,望着天空的雪,默默地發呆。哥哥說:“下雪了,路上變得很滑,父親回來的路上會比較危險呢!”12點過去了,門外開始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迎新年鞭炮聲,可依然不見父親的身影。大雪依舊下着,夜行中的人踩在雪上,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我不停地問不時朝門口張望的母親:“爹怎麼還不回呢?”母親看了我一眼後,撫摸着我的.頭輕聲說:“快回來了,你和哥哥先回屋睡覺。”夜愈來愈深了,我和哥哥帶着濃濃的期待慢慢睡去了。

次日清晨,我被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驚醒了,我揉揉惺忪的眼睛,驚喜地發現父親正鼾睡着,一臉的疲憊,我不忍心叫醒他。

父親每次從外面回家,總要給我們講外面很多很多的新奇事,講高樓大廈,講車水馬龍。他講得眉飛色舞,外面的世界在他的口中變得那麼的精彩、那麼的神祕。我目不轉睛地盯着父親,心底暗暗期盼着自己快快長大,走出這深深的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

在傢俱廠做了四年後,父親開始跟着村裏的木匠包工頭在一些五星級酒店和套房裏搞裝修。表面看似光鮮,內裏卻無比滄桑。

上大二那年,我正在教室自習,忽然收到了父親的短信,“林,我去安徽了。”父親發來的短信總是那麼簡短,一如他沉默寡言的性格。父親說跟着包工頭去安徽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搞裝修。父親是剛學會發短信的,看着短信,我腦海裏就浮現出父親左手拽着一個蛇皮帶、右手扛着木工箱淹沒人海匆匆往火車站趕的情景……

父親到安徽那天,在電話裏他興奮地告訴我做工的地方在安徽有名的景點——黃山,父親說他在黃山最高的地方做木工,此刻的父親是興奮的,彷彿一個剛走出大山的孩子。其實,父親已扛着那個磨得發白的木箱在城市的森林裏東奔西跑了將近二十年。

半個月後,父親發短信過來告訴我他正在回家的火車上。父親怎麼又回去了?他不是說要在黃山拍一些好照片給我們看嗎?我疑惑不解。父親說他被工地上炒掉了。原來和父親一塊做事的年輕人嫌伙食不好乾脆把飯菜全部倒進垃圾桶裏,第二天包工頭就把他們那幫人連同父親全部炒掉了。

父親回到老家,四處打聽做工的休息,三天後,又匆匆坐火車去了深圳平湖。坐了一晚上的硬座,火車抵達平湖時天已大亮。父親靠在牀沿閉目養神了一會兒,而後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提神,就匆匆去上班了。很快,房間所在的裝修房間裏響起尖銳的電鑽聲和砰砰砰的敲打聲,父親又陷入了馬不停蹄地忙碌之中。後來母親一臉心疼地罵他幹嘛不休息一天再上班,父親聽了有點着急地說,孩子正是花錢的時候,我再不努力幹,就徹底老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在走南闖北間慢慢變老,我逐漸成長起來。走南闖北的父親像一張活地圖,父親用幾十年的歲月丈量出一張地圖,上面沾滿他打工的汗水與疲憊。

父親明顯老了,在豪華的五星級酒店搞裝修時,穿着工服的他扛着沉重的木材料上樓梯,走幾步就氣喘吁吁,他需要停下來喘息片刻才能獲取繼續前行的能量。

一次,他拿着電鑽騎在人字扶梯上往牆壁裏打孔,一不小心從搖晃的人字扶梯上摔下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蜷縮着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半晌纔回過神來。半米之遙放着鋒利的石板,父親爲此險些喪命。

大學畢業那年,中秋前夕,我去看望了一次父親,父親很是驚喜。吃過飯後,父親帶我去了個大型專賣店轉了轉。從專賣店出來,我和父親行走在大街上。深南大道兩旁是聳入雲間的高樓大廈,沿着深南大道一直往前走,拐進一條小巷,走進一棟灰舊的老屋,就是父親一直租住的地方。屋子有四個房間,裏間放着三張鐵架牀,向門的這間很狹小,放着兩張鐵架牀,廳比較大,放着八張鐵架牀,二手房東是同一個村的,花了四千多塊錢把屋子租下,而後以每晚八塊錢的租金租給父親他們。

整個屋子裏瀰漫着濃濃的鄉音,住在這裏的都是同一個縣的。鐵架牀鏽跡斑斑,濃重的汗味揮灑在鐵片上,使得鏽跡斑斑的鐵架牀呈現出一種深黑色。父親的那張鐵架牀緊挨着窗戶,打開牀簾,一臺三抦風扇懸掛在牀底,此刻正飛速旋轉着。父親咧着嘴笑着說:“到了晚上,窗戶上風很大,睡起來很涼快的!”那一晚,僵持了很久,父親硬讓我睡在他的牀鋪上。睡在他上鋪的老鄉回家了,父親那一晚便睡在上面。臨睡覺時,房東操着家鄉話,對父親說:“老周,今晚你兒子來,你睡上鋪這八塊錢就不收你的了。”父親不時地點頭說好,遞給房東一隻雙喜煙,房東象徵性接了過去。半個小時後,我去衛生間上廁所,看見父親適才遞給房東的那根菸被扔在了一個角落裏。

次日清晨,父親就早早地起來了,我看了下時間,正好是六點半,屋外一片寂靜,夜的那抹漆黑還沒完全散去,只是由濃而淡愈漸稀薄,遠處有一輪紅日緩緩升騰而起。我緊跟在父親身後,一夜的喧囂之後,街道上一片狼藉。

父親帶着我在一家熟悉的小店喝粥,他讓老闆娘煎了一個雞蛋給我,自己卻喝了一碗粥和四個菜包。我把煎蛋分成兩半,一半給了父親。父親嚷着說他不喜歡吃,最後還是硬塞給了我。

微涼的清晨裏,我站在站臺上看着父親匆匆上了公交車,來不及跟我揮手,公交車便疾馳而去。我蹲坐在站臺上,父親瘦削的身影,還有那半頭白髮,久久地在我腦海裏迴盪着,揮之不去。

20XX年寒冬,祖父確診食道癌的那一天,年愈五旬的父親連夜從千里之外的異鄉趕了回來。

次日清晨,父親和我急匆匆上山了。父親曾答應親手給祖父製作一具上好的棺木,這成了他心中一直的掛念。他只能以這種方式來彌補什麼,哪怕只是一點一滴。

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年幼時的那一幕幕又浮現在我腦海裏。彼時父親年富力強,滿頭黑髮,轉眼間,他額頭已爬滿白髮,歲月的黑白鍵符在父親身上彈奏出了蒼茫而悲傷的曲子……

父親揮着閃閃發光的斧子,砍了一會兒,就顯得力不從心氣喘吁吁了。父親老了,他靜靜地蹲在一旁厚厚的落葉上抽菸,微弱的光線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射在他臉上,映出他溝壑縱橫的臉。我從父親手裏接過斧子,像是接過一把歲月的接力棒。在一聲聲沉悶的回聲裏,眼前的老杉樹頓時轟然墜地。

深夜,父親在院落裏忙碌着,昏黃的燈光映射出他瘦削的身影。一個月後,一副黑色的棺木出現在了院落裏,很是醒目。他擔心萬一我的祖父看見了,脆弱的內心世界會迅速走向崩潰。傍晚父親給棺木披上了幾把柔軟的稻草掩蓋起來。稻草簇擁着陽光和泥土的氣息,呈現出生命的另一種光芒,它迅速地把棺木所瀰漫的神祕與莊嚴遮掩起來。棺木靜靜地躺在院落的一隅,裸露出的部分在暗夜裏散發着幽光。黑色意味着染疾而亡,深陷在疾病的煎熬裏,就像我年愈八旬的祖父。

20XX年酷暑時分,天氣的炎熱凸顯出生命的寒意,身患食道癌的的祖父撒手而去了。半年時間,原本大腹便便的祖父瘦成了皮包骨頭。抗美援朝時在炊事班做過伙伕的祖父沒想到在人生的暮年,一團巨大的瘤子堵塞在他的食管中央,讓他整日寢食難安難以下嚥。

年近六旬的父親連夜從異鄉趕了回來,久久地跪拜在靈堂前,兩眼含淚,默默不語。身體完全變形的祖父靜靜地躺在棺木裏,接受着親人最後的凝視與探望。父親跪在棺材邊緣,輕輕地撫摸着祖父的身軀,起身時,又反覆撫摸着眼前這副黑色的棺木……

年近六旬的母親因二十年多年的風溼性關節炎幾近癱瘓,平常人幾秒鐘就能穿好的衣服,母親需要顫抖着雙手花上幾分鐘才能穿上。母親扶着牆壁顫顫巍巍的,步履蹣跚着,每一個艱難的手勢裏,都暗暗地凸顯出她生命裏的疼痛。

20XX年下半年,父親結束了二十多年東奔西跑的打工生活,回到了村裏。鬢邊斑白的父親開始承擔起照料兩個女人的任務,一個是他年愈八旬的母親,一個是他的妻子。這兩個女人在她的生命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父親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村莊。

繁重的家務活之餘,父親會接一些木工活來彌補家用。母親和侄女入睡後,父親在月光映射的院落裏刨着木頭,從深圳帶回來的鋸子在深夜裏發出滋滋的響聲,一切彷彿如昨,彷彿回到了幾十年前的舊時光,那時的父親年富力強還未衰老,那時的我還沉浸在一把玩具槍五毛零花錢的夢裏。

難得的閒暇時分,父親時不時地上山去看望屬於他的那一片森林。二十多年的疏離,山已完全變了模樣,記憶中大山的喧鬧,只不過映照出眼前大山的孤寂與荒蕪。爲了生計遠赴城市流浪的人們,撇下山間的田地和菜園,黃草萋萋,給人以荒涼之感。屬於父親的那一片樹林,早已變成光禿禿的一片,雜草叢生,腐朽的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

爺爺住的那塊凸起來的小土坯生滿了雜草,瘋長的雜草淹沒了墳墓,一個“雜”字,暴露出草的卑微,彷彿愈卑微的生命愈容易存活,一個“瘋”字,顯示出這種生性隨遇而安的旺盛的生命力。父親借來一把生鏽的鋤頭,慢慢地把齊腰深的雜草剔除乾淨,淹沒在雜草叢中的墳墓慢慢地恢復成了原來的模樣。

在黃昏最後一抹光線的映照下,父親緩緩地朝山下走去。轉身,身後的那片森林籠罩在黃昏的那抹光亮裏。旁的山風依然呼嘯着,風拔不動那些樹,只能輕拂着,它們的根深紮在泥土裏,纏繞着整個村莊。清晨,父親戴上早早買好的上好的樹苗,緩緩地朝山間走去,走向屬於他的那片森林裏,重新栽種下一顆顆希望的種子。俯仰之間,父親彷彿又看到了多年前的模樣,看到了那一棵棵枝繁葉茂的樹……

多年後的今天,我發現,我也是父親栽種下的一棵樹,一棵遠離村莊、流浪異鄉、水土不服的樹。我在自身個體命運的顛簸裏,窺見一個時代的蒼涼身影。一棵棵屬於父輩的樹,遠離了村莊,像趕赴一場異常激烈的戰役一般,在暗夜裏前赴後繼地趕赴他鄉……

父親期望我這棵樹,在異鄉的水土裏能枝繁葉茂、生根發芽。然而,在時間的荒野上,每一棵由時間之手種下的樹,都等待着時間的慢慢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