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過鄉野的風散文

山野上的風從遠處而來。當吹過陝北這片土地的時候，它的腳步不得不慢了下來。面對這溝壑叢生、起伏連綿的溝、峁、山、樑……風猶豫着，徘徊着。彷彿在思考、在選擇，似乎被這特殊的黃土地貌給迷惑了，不知道該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完成對一個地方的敘述。於是，它一度桀驁不馴的性格慢慢地變得溫柔起來，先是從一朵白雲下俯視一陣子，然後落足於某個山樑上，最後像一個調皮的孩子一樣從山坡上快樂地跑下來，身後濺起一溜煙霧般悠揚的灰塵。最後，它風塵僕僕地吹進了村莊，然後停了下來，在一棵樹梢上，或者一盤石磨上，或者某個人的肩膀上，像我一般暫時被這美麗的小村迷醉，或者無所事事地到處閒逛。

大概一年四季，風都是從同一個山坡上吹下來，然後繞過一個小山坳，穿過密密麻麻的棗樹林，最後才如牧童一般從某個黃昏中輕輕的歸來。

如果是春天，風會走得更慢一些。

大地上太多新鮮的事物會讓風一時忘記自己的責任，像個貪玩的孩子忘了回家一樣，饒有情趣地去摸摸剛剛露出大地的野草的嫩芽，或者跟隨着農耕的人們，從犁溝裏把一隻冬眠的毛毛蟲喚醒，然後催促着它儘快離開這裏，以免被拉犁的牛的蹄腳或者鋒利的鏵尖傷害。它仔細的、慢慢的在大地上行走着，對每一隻同行的鳥兒或者一切甦醒的生命給予關心和關注。

每當風輕輕地吹過，大地上就會顯露出新鮮的生機，彷彿不經風的一聲呼喚，更多的生命還會沉浸在睡夢中，或者誤了在這個春天生髮的集結號。有時候，風不得不亮着嗓門，在每一座山頭上大聲呼喚，甚至不得不用粗魯的方式，又推又搡，纔會讓那些反應遲鈍的傢伙猛然醒悟，然後興致勃勃地開始安排自己在春天裏的行程。

風把山野上的事情安排妥當了，纔會慢慢的吹進村裏。這時候，它像一個慈祥的人，腳步緩慢，心情溫和。它會端詳着那些剛剛脫了棉衣而換上春裝的孩子，然後摸摸這個孩子的紅臉蛋，捋一捋那個孩子額前的一抹留海，眼中滿滿的都是愛和希望；有時候，它會推開這家或者那家的大門，然後在某個院落中徘徊一陣子，或拍拍晾曬在鐵絲上被褥上的塵灰，逗一逗蹲在窗臺上那隻垂垂暮年的老花貓，然後在窗櫺的麻紙上，彈一曲“颯颯颯”的悅耳動聽的鄉村音樂……彷彿它也是鄉村的一部分，和所有鄉村的事情美好地融合在一起。

它撩逗着每一家煙囪裏嫋嫋而起的炊煙，有時候專門把有隔閡的兩家人的炊煙給吹得攪和在一起，還從這家的腦畔上飄到那家的腦畔上，纏纏綿綿、親親熱熱的，使得站在礆畔上吃飯的兩家人又無奈，又內斂的表露出想和好的願望。

後來，兩家鄰居果然和好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這兩家人又和好如初了，也不知道和風把兩家的炊煙攪和在一起有沒有關係，但是，淳樸的民風裏的那種美好，一定和某一縷風是有些關聯的。

我聽過風在鄉村用各種樂器吹奏出各種美妙的樂曲。

風最拿手的是在一些夜裏吹出悅耳清脆的口哨聲。隔着窗戶聽，那聲音或近或遠、或輕或重，一如哪個多情的男子漢站在山樑上對着心儀女孩家的窯洞，吹着一曲動情的'民謠。有時候，藉助一根鐵絲、一片樹葉、一把農具、一隻水桶、一串銅鈴，風便能嫺熟的演奏出許多優美而淳樸的鄉村音樂來。有時候，加之布穀鳥的伴奏、小羊的咩叫、和孩童們放學時候歡快的童聲，風這美麗的音樂天才，便能巧妙地把這些鄉村元素完美地組合在一起，然後創作出一曲曲傳世的經典民謠，被許多百姓一代代地傳唱，或者被整個村莊一年年地傳唱。

那些年的那些風裏，陝北的土地上每年還旺盛着小麥火一樣的激情。當然，吹過的風聲裏，就多了一個音節，那是小麥遠古的心聲。如今，小麥在陝北的大地上絕跡了，就像一首曲子裏缺少了一個音符，即使風如何努力，也無法準確地表達出麥香時節裏那曲古老民謠裏的一些音準。爲此，風顯得比我們更爲沮喪，有時候站在某個山頭不願意吹過來，就像一個流浪多年歸來的人面對自己破敗的家園感到陌生和憂鬱一樣。

不過，無論時代的步伐如何在山外急速邁進，一些時日裏，風還是顯得自信滿滿。

春天，每一個春天，風都會如約而至，從遠方一路吹過來，只要它吹過一片田野，一片田野上的花兒就開了；只要它吹過一片玉米地，玉米地上的青苗就綠了；只要它吹進小小的山村，山村裏的人就開始忙碌了。人們開始修理農具，準備肥料，甚至不惜在百忙中搭一座佛塔、請一尊佛祖，然後依照祖先延續下來的方式，燒香、跪拜、祈禱……讓上天賜予農民以對土地的信任和對自己的信任，然後信心十足的趕着牛兒、牽着驢兒走向春天，走向大地。

風吹過鄉野的四季，在四季裏採集鄉野的音符。

風吹過夏夜裏濃密的槐蔭，把月光吹落，落在歇涼的大人或者孩子們的身上；風攆着追着螢火蟲的孩子們，從鄉村的一頭跑到另一頭，然後帶着一縷縷棗花兒的、蒲公英的、野山菊的芳香，和孩子們一道歸來。煤油燈熄滅了的時候，風吹吹窗戶紙，敲一兩下掛在屋檐下那串古銅色的牛鈴，然後便獨自找一棵樹或者一片田野安靜下來。

風靜下來的時候，夜更靜了。只有月光在小村的角角落落間巡視着，只見一棵小草又悄悄的抽出了一片新葉。一隻貓追着一隻落荒而逃的老鼠在瓦礫上進行着一場生死遊戲。誰家的院落裏，荒草悽悽，即使皎潔的月光，也不能掩飾那把鐵鎖上斑斑的鏽跡和失卻家園溫暖的冰冷。也許，曾經的主人正在他鄉的夜幕下流浪着，心懷着背井離鄉的鄉愁，在城市的邊緣尋找着夢想的光環。可是，誰知道這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就像風在吹過陝北的大地上有所顧慮一樣。

其實，風比我們更能看清楚這個世界。他目睹了白天或者黑夜裏發生的更多的事情，它只是不說而已。即便人們在時光裏如何經歷昇華或者墮落，風全看在眼裏。我相信如果有一天風要是把它對這個世界的所見和所思都表達出來的話，這個世界一定會在懵懂中變得豁然開朗，包括傷痕累累的大地以及傷痕累累的人。即使它不說，我們其實也能在它的歌聲裏有所領悟。只是我們很多人一直忙於追風，卻沒有閒暇停下來靜靜的聽一聽風的聲音。

世界在變，城市在變，鄉村在變……或許，只有經年的風從未改變。

它依然在四季裏跋涉，在催促種子發芽，河流解凍，花兒盛開；它還以古老的方式把這一方的種子播向另一方的土壤，替花兒傳粉受精，完成一朵花的愛情，使得大地看起來依然生生不息；它還在靜夜裏吹着口哨，深情的撫摸着一片片的莊稼地，一羣羣的牛羊，一個個安詳而寧謐的鄉村的夜晚；即使一些村子裏一個人也沒有了，它還會在每一個季節如約而至，敲一敲這家的門，吹一吹那家的窗櫺。可能它還會在那些碾子、石磨、或者水井旁靜靜的小憩一會兒，以便讓回憶和現實相互熟悉，或者爲歷史做出風自己的評判，即便我們會視而不見。

是的，在我看來，風比我們更執着、更專一、更戀舊、更傳統、也更智慧。風永遠會走在我們的前面，所以，它更有機會看清前方正在發生的事情，即便它不會告訴跟在後面的人，但是，我們一定會有所感應或者有所預兆。

此刻，我在這個小山村裏遇到這樣一縷鄉野的風，我有幸從它的聲音裏聽到它對這個世界的自言自語。是的，它的聲音裏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見解，還有對大地萬物多情的關心。

它無疑是睿智的、豁達的、神祕的。如果願意，你只要跟隨着一縷鄉野的風，你就能在風的敘述裏找到找到整個鄉村世界的前世今生，還有那些消失的或者即將消失的美麗而古老的鄉村民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