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晴天散文

應那句老話：“貴州落雨像過冬。”前天還似陽春三月的晴朗，一場夜雨下過，所有暖意一掃而去，伴着水滴浸來的是漸入骨子的寒氣。冬天似乎被這場細雨拉開帷幕，人們穿上厚衣服，在細雨飄飛的路上走着。我在這場細雨來臨之前得了感冒。原因是前一天天氣實在太好，好得我熱得連換了三次衣服，至到最後一次換成薄薄的運動服，才覺得涼快。我以爲我天天去跳健美操的身體能夠承受這樣隨意的加減衣裳，但這場雨來過後，才發現感冒這東西不是以爲就能確定的。

因爲感冒，即使打起精神有着和平常一樣簡潔精緻的妝容，但由它帶來的略爲沙啞的嗓音，還是讓人一下就發現我的小恙。她們看着我，彷彿我是多麼弱不禁風似的，一場初冬的雨就讓我的臉上有了一些兒因病而來的嬌弱。

我突然想笑。

因爲工作的原因，我時常要和一些不曾謀面未曾認識的人打電話。而電話裏，或後來的工作聯繫中，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會問我是不是才參加工作的小女生？我的聲音總容易讓人誤會是個初涉社會的小女孩。曾經還有一位我至今也不認識的人，因在電話裏和他說了將近半小時關於工作上的事，他非常確定地認爲和他說話的是一個才從校園走出來的學生。爲了證實他的判斷，他直接跑到我上班的地方，先是看了單位的人事欄，然後去到我的辦公室。足足看了我兩眼，走了。很久以後，我們共同在一個QQ羣裏下文件，他找到了我，他說：“那天，我去了你的辦公室，我去的目的就是想確證你說的是不是實話。因爲我不相信你說你三十多歲。”我問他看到我之後是不是覺得我比三十多歲的人要顯老？否則他招呼都不打就走？他說：“不是，恰恰是你看起來太小。我覺得在你面前我太老了。我都不敢喊你我就走了。”

我不知道爲什麼我的聲音讓很多人都覺得我很小。我從來沒有刻意地要去僞裝成什麼樣子或人們通常所說的“裝嫩”。相反，我的坦蕩讓很多人認可我的大氣，在很多認識我的人認爲，我身上最可貴的就是沒有作爲女生最容易有的嬌柔做作。感謝他們。肯定我身上天生具備的這一優點。我很輕鬆地對待和處理我生活中的各種問題，我讓很多認識我的人，佩服和讚賞我的底氣和承受力。是的，至少，在表面上，我很灑脫，陽光、爽朗、積極，似乎是人們貼在我身上的標籤，以至於我很不想但卻輕易就患上的感冒，就讓人認爲我受了好大的氣，臉上反應出來的不舒服全被他（她）們誤認爲是嬌弱和委曲。而他（她）眼神裏流露出來的關切或驚愕或冷眼旁觀的意味，就讓我十分想笑。

我不是一個刻意做作的人，同樣，我更不是一個表面裝得堅強而內心脆弱的人。生活，已然教會我要快樂地對待生活，堅強地面對生活。我的內心，比我的外表更能承受風雨，如果感冒讓我的臉上流露出來的是嬌弱和委曲，我心裏一定想的是再不舒服再難受也要挺住。該幹嘛幹嘛，比如工作。身體不舒服工作可以放一放，可放一放的結果工作還在那兒等你。能做的事情儘量自己做。我們的祖先早已把古話說到盡頭。而我想笑的只是爲什麼人們總是容易看人的表面而忽略別人的內心？表面上的嬌弱委曲就激起人們的同情，那心裏所受的苦、痛是不是就更容易讓人施以懷抱而淚流滿面？如是這樣的話，我大可讓很多人爲我淚流滿面而欲仰不止了……

生活，總是教會人們去從表面來判斷一些東西，胡亂地施捨自己的同情和關切。可等到真正看到真實的疼痛或讓人不敢相信且不願承受的痛苦時，往往避而遠之，非禮勿視。生怕沾染上一絲不快或投入自己一丁點兒的同情。——生活，就是這樣殘酷。人，就是這樣。

我不得不想到我的母親。一個自作聰明自以爲是，最終發現是由自己的狹隘刻薄而造成的問題卻永遠不會承認是自己錯誤的女人。從小到大，我很迴避“母親”這個話題，“媽媽”這兩個字，更是很難從我經常妙語生花的嘴裏吐露出來。不爲什麼，就是不喜歡。世界上的人總是把“媽媽”和“母親”這兩個字眼同“偉大、無私”連接起來。我做不到。我無法把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和這兩個神聖的字聯繫在一起。我覺得如果非要我應付場景說兩句我讚美她的話，於我來說是一種虛僞，我會瞧不起自己。我的刺繡在手工課上得了第一名，她冷冷地說你繡那是個什麼東西？還拿出去顯擺？我的演講在全級得了第二名，獎狀到了她手裏隨手一丟，說：“憑這些有什麼用？字認不得幾個搞這些有個屁作用。”我考上職業中專成爲學生幹部，成爲新生中唯一考進校播音室的播音員，我依然沒有得到過她絲毫的肯定。更多的，是不屑一顧的輕視。當別的家長爲自己孩子的成就津津樂道時，她的口中向來對我充滿鄙夷之色。我戀愛，我結婚，她逢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她，豬腦殼，別人把她賣了她都不會曉得。”我懷着喜悅的心情把我也將要當上母親的喜訊告訴她的時候，她說：“好嘛，完成任務了。”我不知道，我的母親，一個有着較高文化水平的人，在對待自己唯一的孩子，且這是一個早年喪父的孩子，怎麼這樣？從小到大，在她那兒，我所得最多的，就是打擊和輕視。我在她從未給予我肯定和時常的白眼和輕視中漸漸長大。伴隨着的，是根深蒂固的自卑。我不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比我行。我只會是讓人恥笑的對象。這個由她贈予我的禮物從我開始記事起，一直伴隨我多年，導致我在成長的歲月裏把自己封閉成一朵還未綻放就枯萎的花。這朵花，錯過了稚氣滿滿的童年，朝氣蓬勃的青春更是在一夜間就過去。等到現實的磨礪將她打造得風雨不侵的時候，時光，已悄然逝去三十年。三十年，本該屬於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燦爛最鮮活的三十年，就在沒有多少自信極度自卑中度過。等到後來她終於發現她一直畏懼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層虛弱的殼，憑她的才華憑她的悟性早該可以站出自己的姿勢來的時候，她已經錯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她才翻然知道是自己錯了。自己一直低首緊拽着的自卑其實在別人眼中是一種高傲；自己一直膽怯不敢向前的萎縮在別人眼裏是一種牴觸；一直以爲自己不行的想法在別人眼裏是一種驕傲……天知道，當時的我真是自卑！真是萎縮！真是認爲自己是最不行的人！完全不曾去想過自卑低下的心理在別人眼裏竟是如此高不可攀的優秀……這，是我一直所很尊敬的母親所賜。

她是我的母親，我是她唯一的女兒，可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我最擅長的是什麼？我最喜歡吃的口味是什麼？我怕的到底是什麼？我曾經在這個社會受到過什麼樣的挫折？我心裏最愛的男人是個什麼樣子？我因爲知道她孤僻的個性給生活帶來的影響而告誡自己一定不要沉溺於她的極端中，而時時提醒着要做一個快樂的，對生活懷着美好向往的人內心所經歷的破繭成蝶般的過程是怎樣的疼痛法？我今天能夠站在人們面前露出自信知性的笑容後面隱含多少的淚水和不堪的回憶？她一概不清楚。我懷着怎樣的心態堅持不懈地學習寫作，又是因爲寫作讓我的人生發生怎樣的變化？她一概不知。或許，她清楚或知道，可她視而不見。作爲一個孩子，我記不得我有過一個有着母親的孩子應有的得意和驕傲。所有該由母親賦予女兒的東西我記憶裏很少，零星有過那麼一點兒，但也只是在如飛瀑狂濺的打擊厭棄中閃過的那一絲彩虹，當她很快還原到她長期對生活的抱怨和不滿的情緒後，那僅有的光亮就消失貽盡。留給我的，就只是由她的荒誕和不可理喻讓我承受的疼痛，那種無法言說不能訴說的疼痛已經長成一棵藤一根刺，永久地駐紮在我心裏，又從心的底部伸展到我全身的五臟六肺，影響我每天每時的呼吸和行動，讓我每走一步都舉步爲艱，每一口因爲平息激動或難過時呼吸的那口氣，都因體內帶着那根藤那根刺而扯得五臟六肺都疼痛。

它讓我在很多個漆黑寧靜的夜裏無法入眠。

直至今日，此時此刻，想到她，我內心依然荒蕪冰涼。沒有一絲暖意，也沒有微風蕩起的漣漪。很多事，很多痛，已經過去，沒有更深的痛能讓人永遠忘不了，沒有更深的傷口能永遠結不了疤。她所有的好，壞，作爲她個人的優質的特性和無法言說的怪異已經在我心裏形成一座墳。墳，永遠是讓人感到悲涼的，可它已經佇在那裏了。看不看，它都在那裏。我只是不能因爲心裏有座墳就整天愁眉苦臉。我不允許自己如此。我遭受過的那些疼痛也不答應我如此。

這個世界沒有誰喜歡看到愁眉苦臉，人們喜歡的只是爽朗的笑聲和開心的氣氛。如果不想被這個殘酷的世界拋棄，你只能做一個能給人帶來快樂的人。這是生存的道理，生活就是這麼回事。

當我明白這個道理和這回事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在我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在我碼着一張臉在社會上飄蕩了三十年以後，我遇到了生命中的這個人，他幫我解脫掉桎梏我多年的那根叫“自卑”的繩子，我的自信才得以慢慢冒芽，讓我悄悄嶄露頭角。

這個人，是我生命中的奇蹟。很難想像，如果沒有他，我這輩子還能體會作爲一個孩子可以具備的調皮，我很難想像，像我這個幼年喪父，有母又似無母的“孤兒”，還能感受被人溺愛被人嬌溺的滋味。我無法想像我在這世間遊走了三十年以後，還有一個人讓我無條件的信任，還有一個人，在我與他認識之初，就對我百般的信任。是因爲他的信任，讓我放下所有的防禦，放下所有對人事的懷疑，學會去接受人世間一些本身純潔的情感。

不能不感嘆命運的神奇。它甚至讓我考慮上天讓我經歷那麼多年的苦澀，就是讓我在品嚐甘甜的那一刻，明白它的來之不易，知道它多麼的彌足珍貴。我把我們之間的這份信任視如珍寶。

我們的交往，源於一場始終未曾見面的敞談。偶然的相識，我把在母親那兒承受的壓力和難受一股腦兒地向他傾瀉，我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誰，當時的我只想找個陌生人把心裏的苦悶倒出來，而他，只是讓我感覺他是在認真聽我傾訴的人。一天一天，我抱怨着苦笑着，過去，宛如一條長長的溪流，被我時而婉轉時而直接的話語演變得叮咚有聲。在他面前，我哭訴着第一次被母親冤枉的委曲；在他面前，我第一次告訴一個人在我的初潮正來之時，母親，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是長大了。”在他面前，第一次，我說出了心中的怒氣；第一次，我明確地告訴一個人，我心裏是多麼的惱恨，惱恨因爲自卑的根源，我錯過的許多本該可以改變人生的機會……在他面前，我終於體會一個人如果把心裏憋的話說出來是多麼的暢快；我從來沒有試着那麼徹底而不留餘地去相信一個人。之前沒有，現在沒有，也許將來也不會有。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從一開始我就那麼相信他？也許開初是因爲陌生，陌生，讓我不用防範；陌生，讓我無須過多考慮懷疑；陌生，讓我可以稍微舒展我早已皺褶滿目的心靈！因爲陌生，我們成了最親近的人！

他的理解，他的容納他的包容，讓他成了我最親最親的人。我的憂傷因爲他的傾聽而漸次平緩；我的快樂因爲他的鼓舞而倍加興奮；我的.疼痛，在他細雨輕柔又舉重若輕的話語裏得以盡情的釋放；我的隱藏的渴望和那麼一點兒虛榮，在他那裏是一個身心健康正值芳華的女人應該具備的非常正常的想法；我的藏匿的心眼和小心計，在他那裏無非是一個沐浴在關切的目光中的孩子都會體現的反應……一切一切，在我們未曾會面我不知他身份爲何不知他以何謀生的所有未知的狀態中，我們交以最深的信任和理解。他以一個年長十歲的資格對我所有的層面洞若觀火。包括我經濟上的窘迫。他終於開始細細地追問我無意中遺落在話語間的嘆息，那一次是他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的強硬和板正的腔調，讓我無法抗拒，終於，我非常羞怯非常不願意失面子地講述了我當時的困難。一週以後，我收到來自郵局的匯款單。收款地址是我的單位。那是他唯一知道的關於我個人的信息。我們之間，從不過多問彼此的情況。他不知我的家庭有幾口人，我也從來不問他的孩子有多大。只是在這種情況下，我收到了來自他的匯款單。錢不多，但也不少。這筆錢，幫我緩解了我當時可稱爲非常緊張的經濟危機。我無法描述無法敘述我當時收到那張匯款單時的心情，說感激說感動說吃驚說震驚……都有。還有心中那一股股激盪的暖流。而那之前和之後，我們都一直沒有見過面。而這筆不多卻也不少的錢就讓我們之間有了親人間的掛念，錢讓人親熱，可給錢的他，更親。

那筆匯款。在那段我特別困難的日子裏，無異於雪中的炭。對他，我只能深懷感激。感激他對我的信任，感激，他對一個始終未曾見過面的女人的肯定！除了感激，感激他和因爲他而對命運的感激，我不知道我還能有怎樣的詞語來說出我還可能具有的別的想法。後來的日子，我曾經很想見他，見這個給我信任和肯定最終讓我擁有自信的人，我想見他，哪怕他奇醜無比哪怕他四肢不全。我想像我見到的他嚴肅古板或者不解風情。我都不管。在我心裏他就是最親的人。他用那筆不算很多但也不少的錢化解了我對這個社會由來已久的防範，他用那筆錢讓我最終感受了來自這個世界的溫暖。他給予我的不是錢，他給我的，是我一生都受用不盡的對自身的正視和對自己的肯定，是我的餘生行走於這個世界所能應付一切的底氣，是一個女人，佇立這個紛繁複雜的社會最大的自信。因爲自信而變得美麗。

只是不知是他有意或是無意，或是他過人的閱歷和敏銳的眼力早已洞察我的情懷，或許他並不希望我們之間這份朦朧的良好的交往受到一絲褻瀆，或許……後來的後來，我們其實有很好幾次可以見面的機會，只是直到今天，我都沒有見過他。

唯一知道他的相貌，源於他最早發過的一張相片。很樸實的一個人，皮膚略黑，嘴角邊似乎永遠帶着一抹笑，不大的一雙眼睛帶着一幅眼鏡。他告訴過我他在重慶讀大學的時候那間學校還叫“建築學院”，現在學校還在，可校名已經和別的合併了。直到現在，當我想到霧氣濃濃的山城，當我看到路邊那些帶着安全帽在工地上指揮的人，我就會想到他。想到他說：“上天讓我認識你，只是爲了彌補你遺失的青春。”

因爲他，我才相信這世間有“等待”，我才相信這世間其實是有人值得你信任的。因爲他，並不美好的我才伊始愛上這個並不美好的世界。

我才明白——這世上有一個人可以讓你去依靠。可以讓你無條件去相信。即使對於之前的我來說這是絕不可能認同的事。

我因爲這個於我生命中姍姍來遲的人而感激命運。

我的身邊從不乏對我示有好感的男人，從我開始經歷生活的坎坷開始，他們就陸陸續續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可是我對他們誰都沒有動過心，他們身上，我找不到信任，即使我可以相信他們是真心喜歡我，但我內心的傷，他們鮮有看見。至少，他們沒能像他這樣，緩解我的疼痛。

即使，他是用一種最庸俗的方式打消我的顧慮；即使，他最終是用錢來讓我確定他對我真實的關懷；即使，我是通過錢——這個最俗常這個最讓人恥於提及的字眼，將他視爲我最親的人，我們畢竟成了最親的人，我們畢竟是讓彼此以親人的距離撫平着對方的創傷，畢竟，他是在真實的感受我的疼痛，真實地用最真實的行爲來讓我相信——相信這個世界！

因爲我只是一個庸常的人。我必須真實的坦白地承認我的喜怒哀樂與這個充滿銅臭味的物質世界息息相關。我在接受母親曾經賜予現在依然在給予我的疼痛的同時，還在承受因爲物價飛漲而不得不面臨的困境。我需要一隻臂膀。毫無疑問，這隻臂膀，給了我無盡的勇氣，即使這隻臂膀於我漫長的生命中只是杯水車薪的幫助，於我，已然夠了。有些關懷，只要一次，就足夠讓你擁有一生的底氣！

感謝你！對我無盡信任，讓我終於相信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充滿太多的猜忌和懷疑。他們就像那些看到我臉上脆弱或委屈神情的人，我不知道他（她）們心裏都在想什麼？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她）每個人心裏或多或少都會飄過一絲疑問，以往燦爛的笑容裏怎麼摻雜了這麼一絲苦意，是因爲什麼呢？

不可辯駁，每個人心裏都會有這種好奇心理，尤其對於他（她）們來說生活得比他（她）幸福快樂的人！——是的，我比他（她）幸福快樂！只是所謂的幸福快樂不過是一張掛在人身上的臉，看到它的人們往往熱衷於它具有的光彩和美麗，殊不知，就是這樣的亮麗和神采，也是要用心血和智慧積累而來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