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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致黃鶴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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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致黃鶴樓文
邵燕祥(1933~),浙江蕭山人。著有詩集、雜文集多種,散文集先後有《亂花淺草》、《舊時燕子》、《夢邊說夢》等出版。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四日,夜車北上過武昌,渡江時雲重天低,唯見橋下水隱約東去。回首黃鶴樓失之交臂,且俟後期。信歲月不居而江山有待也。
  地憶曾來,橋憐再渡。江漢間三十年凡三遊:一九五五年初採訪大橋工程,履冰階,下鑽探船,自旦及晚,日月雙懸始去,江面轟隆聲入夜不息。年少樂觀,乃有“到那時黃鶴歸來不找黃鶴樓,美麗的鳥將落上美麗的桁樑”之句。時並叩訪高慶賜師,承導遊奧略樓,樓前合影留念。一九五七年六月下浣重來,大橋已合龍,登蛇山一眺江天,以詩喻此萬里長江第一橋爲九孔洞簫云云,羌不知山雨之既來,更不知將與慶賜先生同作屈活之人也。一九六三年冬,又到武漢三鎮,任步黃鶴樓廢址者屢,苟全性命於治世,恬然竟有自安意。而詩終無一句,蓋已無樂無憂。似此境界,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爲何如耶?
  天下之樓亦多矣,天下之登樓者亦衆矣,天下之登樓者之吟詠亦不勝數矣。溯自王粲《登樓》,傷離亂也;“春日凝妝”,盼遠人也。萬方多難,花傷孤客之心;碧樹西風,目斷天涯之路。詩賦中憂樂百端,莫外乎此。若夫黃鶴一去,白雲千載,則太白雖有孤帆遠影之名篇,終不題詩黃鵠磯頭;或謂范仲淹憂樂之語一出,遂關千古登臨之口。每思先哲風懷,輒內愧不已。
  吾不知憂樂久,自省獨有一憂,所憂吾非仲淹,不知仲淹之憂樂,復不知其所言天下之憂、天下之樂爲何物,是何者堪憂而須先於天下,何者宜樂而須後於天下,亦難知矣。
  夫天下之人萬千,天下之憂樂殊途。憂生計者以存活爲樂,憂衣食者以溫飽爲樂,飽漢難知餓漢之飢,衣襤褸、啜粥者安知錦衣美食者衷心之憂樂。酷吏貪官敲撲百姓、蒐括泉財以爲樂,不克殘民以逞爲憂,志士仁人方以人溺己溺爲憂,救國救民爲樂,異趣冰炭,豈可同日而語乎!萬家憂樂,一如寶塔崇樓,層次不一,方向不同,一概而論,其不若與夏蟲語冰、對老牛彈琴者幾希。
  然則憂樂之事,果難言歟?死生亦大矣,永恆之主題也;憂樂亦然。“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信哉斯言,何則?緣有尋覓,有追求。上窮碧落、下洎黃泉,必憂心忡忡;求之不得,途窮而哭,則憂傷終老。所尋覓追求者,或一飯之資、立錐之地,或九鼎之權,千鍾祿、萬歲名;或宜室宜家,或立功立業;或逞一己之雄無視一路哭,或報國恨家仇不惜七尺軀:得之則樂,失之則憂。得失與憂樂雖殊,尋覓並追求則一。文字管絃,各自歌詠其憂樂。彼曹孟德雲“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其所憂者何,吾不問也;彼陳子昂諂事武則天,而《登幽州臺歌》憂從中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其所憂者何,吾亦不問也。彼各樂其所樂,憂其所憂,出諸抽象,吾人就抽象讀之,實以吾人之憂樂,自謂得之。古來詩文憂多樂,固“愁苦之情易狀,歡愉之語難工”,矧千百年制度造成種種人間悲苦使然;殆亦不如意者什八九,人生恆處尋覓追求之間耳。
  今吾人以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爲職態,憂在其中,樂亦在其中;認識世界、改造世界者千秋萬代之偉業,過程有階段而無窮盡,尋覓追求皆無盡也,憂樂自亦無盡期。憂中有樂,樂中有憂,有憂始有樂,近無不憂之樂,遠亦永無極樂不憂之時。千歲憂如言萬古愁,非揮手能使去,尤非杯酒所能銷。斯憂樂也,如影之隨形,遑論孰後先哉!然而范仲淹語歷千年不失慷慨深沉,吾取其以天下爲己任之意焉。
  際茲我看青山嫵媚之時,青山笑我多情之日,遙望南天,問黃鶴樓有黃鶴來歸否?憶昔茫然木然,無憂無樂之神態,洵最堪憂:無尋覓無追求,一息尚存,而心死半矣。幸歷史之長江,活涸轍之魚鮒,未能相忘於江湖,時且留連於紙筆,寫文代詩,聊寄魚躍之祝云爾。
  1985年5月17日
  選自《深圳特區報》,1985年6月9日